第二十七章发簪的故事(二)
发布:2024-02-07 18:16 字数:2615 作者:笨笨的小羊
在平静的日子里增添的一些琐碎的乐趣往往是最耐人寻味的,这样的乐趣旁观者难知难察,难品其香,而亲历者虽身处当下不知其厚重,但细细回味后方觉出其中不为人知,独一份的甘甜。
“爹,你去陪娘吧,我来烧水。”
“也好,不不不,还是不要,你不晓得你娘要什么水温,她呀矫情的嘞……儿子,你以后要是讨媳妇,可一定要紧着自己喜欢的,虽说喜欢不能当饭吃,也保不定能持久,但是,”说着还凑近了些,声音也越发低沉,“跟自己喜欢的待一处总是甘之如饴的。你也别太把你娘说的放心上,她呀就是太无聊了,改明儿我带她去街上转转解解闷,这事啊也就差不多忘了。爹娘也不催你,碰上自己喜欢的也别藏着掖着,咱们都紧着你自己的想法……嗳,不过可不能见一个喜欢一个啊,这样是对人家姑娘不负责任,一定要找一个顶喜欢的,晓得不,像我和你娘一样,一辈子都不腻。”
说着说着又扯上自家媳妇,还露出那样所谓“幸福”的表情。若是旁人看见了怕不是以为这老银匠在外面遇上了什么脏东西。
和儿子短暂地聊完后便兴致勃勃地跑去厨房为媳妇烧水。
第二日一早还真应了父亲那句话,下了小雨,估计是雨不大的缘故,夫妻两个看上去丝毫没有受到天气影响拿了一把伞便挽着手上街去了,银铺的事自然都全权交给儿子管了。
他先是按照父亲说的将王婶家的平安锁送去,而后便回了银饰铺子,在里面磨他日前设计的簪子。
相比于其他饰品,他更喜欢发钗和发簪,不知是否是爹娘的影响,他总觉得每一样银饰都该有属于自己的故事,而像平安锁之类的他觉得有些繁琐,难于细细琢磨;镯子、链子的分量用银又显得有些轻;挂件之类的他就更琢磨不透了,又小又无甚用处……他认为发簪和发钗是最容易产生故事的,最好上手。
幼时他将这样的想法说与父亲听,父亲却捧腹大笑,说他不懂装懂,还是个孩子。还十分严肃地说了一段话:世间万物皆有故事,石子、木块,都可以当作故事的媒介,银也一样,世间银饰每一样都有独属于自己的故事,无论做工繁简,无论用途大小……甚至发簪、发钗是所有银饰中最难刻画的,不是因为样式有多难,而是人们总爱用发簪、发钗来寄以情谊,可情之一字是世上最难写,最难懂,最重的字。
那是父亲第一次这样严肃地同他说这样一段话,虽不解,但也微微能感受到父亲对银的重视。自那之后他在也没说过那样的话,虽然还是不理解父亲说的,也依旧觉得发簪和发钗比较好制作,但再也没有在父亲面前提过儿时的那句话。
雨虽然不大,但夹杂着不知从哪,不知何时刮来的风,毫不留情的把身上不多的热气赶跑了,叫人从里到外感觉冷。就连一向不怕冷的他也有些受不住,在银铺里待了不到一个时辰就受不住想回去添衣。
上苍不知是老糊涂了还是本来就长不大,总是爱开别人开不起的玩笑,还特别不讲理地不允许收回。好像就乐意看人们措不及防的样子。回顾无数次这样的经历也想不出一个合理的原因,难道是不希望有人活在自己创造的天堂?还是说要让所有人都认清世间就是人们赎罪的地方……说不定都猜错了,这只是上苍无聊,用来打发时间的恶作剧;说不定……还会有哪些说不定呢?
后来想想那日觉得冷并不是身体感觉冷,而是提前感知到了孤独和痛心,却一时间没有察觉,误以为那是冷吧。
他是在回去添衣的路上被胡姨阻拦并告知的这件恶作剧。最开始他真的是这样以为的。毕竟永安一家在他看来都很奇怪,总喊他小银匠,给人一种喜欢说胡话的感觉。
在他没当回事像往常一样回到家中后,有一瞬间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不知道自己待的地方是哪里,不知道眼前人是谁,不,或许他看到的两堆已经不能叫做“人”了。
到处都是血淋淋的,院子里,门上,桌子上,还有把这些地方弄成这样的两大堆罪魁祸首。
一块一块,堆在一起,少许滚落到了附近,像是哪家屠夫遗落在他家的。要不是那些肉块上有他熟悉的布料,还有那两张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他哪里敢认。
他看到那些东西后感觉好吵,周围好吵,想让他们安静一点才发现是自己,只有自己在发了疯似的叫,好像有人,有好多人,又好像一个人都没有。
他不知道自己疯了多久,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黑了,都黑了,什么都没有了。印象里自己完整说出的一句话是:“都在这里吗?”没有人回答,没人知道那两具尸体完不完整,没人敢上前查看,甚至都离他家远远的,估计都吓坏了吧。
是什么时候把他们拼起来的呢?他自己也不记得了,只知道好痛,好冷,可自己分明没有受伤,现在也不是隆冬不是吗,为什么会这么痛,为什么会这样冷。
那一夜很黑,他什么都看不到,可他什么都看到了。父亲左胸衣物里有一枝染了血的木槿花,木槿,是娘亲最喜欢的一种花,之前还想在院中种一株,但奈何娘亲养不好,最终作罢。自己原也是想在娘亲生辰时送一根自己做的木槿发簪……是了,木槿,是木槿,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了,大笑,狂笑,越笑越疼,他想去抱一抱地上的人,想再听一听那些不正经的唠叨,唠叨些什么呢?随便吧,什么都好。
没有一丝光亮,可他还是在娘亲脸上看见了幸福,今日上街很开心吧,父亲应该还是那样自然地握住她的手,说一句“该添衣了,手这样凉”,而后认命似的把她的手握住捂热。
他学着父亲笨拙地拾起地上那个此前从来不曾沾染尘土的手,他想像父亲那样把娘亲手上的污渍擦去,然后捂热它,可手上的污血怎么都擦不掉还不断有东西滴到手上,怎么都擦不干净,还越擦越脏。
“娘,对不起,对不起,我弄不干净,我弄不干净了,娘,娘!”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啊!那一夜一直有人在逼问他这个问题。他该怎么回答,又从哪里知道答案呢。
因为自己太笨了,参悟不了父亲那段话的意思而让父亲生气还是因为自己没有帮娘亲擦干净让娘不高兴了,两个平日里最闹腾的人现在都安静地躺在地上,闭着眼一言不发,一动不动,是都生他的气了吗?
他拼好身体后就这样对着他们在自家院子里坐了一晚上,前半夜还跟发了疯似的一会哭一会笑,后来便安静了,一言不发,愣愣地看着地上的两个人。天亮后有条不紊地办丧事,将两人体面地送走后又开始一点一点细致地收拾屋子,每一个角落都不放过。在这期间还兼顾了银铺的生意,见人也照常打招呼,寒暄两句,就像一个正常人一样。
没有生意就缩在银铺里打磨那根说好的生辰礼。可无论经过多少次修改,他都觉得不及那夜见到的木槿花十分之一美,若是叫父亲见了定是要嘲笑自己的,娘亲估计也不喜这样的残次品吧。最后还是没有在娘亲生辰到来之前做好满意的发簪,或许他这辈子都做不出令娘亲欢喜的木槿发簪,也参悟不了父亲那段有关银,有关故事的道理吧。
柳钗娘拿起那根发簪,细细抚摸上面的纹理。略微垂下的眉眼里藏满了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