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马车正在巷子的尽头，在夕阳的余晖下影影绰绰的，看不真切。

    萧祈立即警惕起来，皱眉看过去。

    似乎是察觉到了萧祈的警惕，马车的帘子被掀开了，从上面跳下来一个圆圆滚滚的中年人来。

    这人萧祈认识，太子殿下身边的大太监，福贵。那马车中的人是谁，就不言而喻了。

    季玖宁却趁着他晃神从他手中挣脱出来，转身就往反方向跑。

    他的脚步很急，有种慌不择路的感觉。

    但只是在逃跑……而已。

    “萧指挥使。”一个青年人从马车上走下来，声音有些古板，看向那个逃窜的身影，眉头微皱，却还是先冲着萧祈行礼。

    青年一身藏蓝色长衫，眉眼清俊，和季玖宁有些相似，却因为微皱的眉头丧失了季玖宁那种亲和力，反而显得有些古板严肃。

    这人萧祈认识，季承君，现任大理寺卿，太子的心腹，季玖宁的嫡亲大哥。

    季玖宁的脚步顿了顿，随即加快脚步，不知是在躲太子还是在躲季承君。

    “太子殿下有请。”季承君明显更像想去追自家不省心的弟弟，但还是极为克制地冲着萧祈道。

    “太子殿下？”萧祈眉头微皱，却还是点头应了，跟着季承君走向巷子口的马车。

    马车里的的青年一身月白色长衫，肩头一束温柔的桂花簌簌落下，像是一抹温柔的月光，落在了青年的手腕上。

    从外面看，这马车很是朴素，里面配的却无一不是珍品，四角镶嵌着幽幽的明珠让这马车里面并不会因为太阳的离开而变得昏暗，太子宸被锦绣簇拥着，更显出几分金尊玉贵的温柔来。

    太子宸是一个很好的储君，哪怕是萧祈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明宸以手支头，见萧祈进来露出一抹和煦的笑意，抬手示意他坐，然后才慢悠悠地开口：“萧卿为君分忧，最近辛苦了。”

    明宸的声音温润，却又因为身居高位让人更加心生好感。

    这是一个和季玖宁一样，很善于博得人好感的人。

    不，应该说是季玖宁在无意识地模仿明宸，明宸的段位怕是更高一些。

    “不敢，为君分忧乃是臣的本分。”萧祈心中无数念头闪过，面上却是恭恭敬敬地开口。

    明宸并不着急，笑着询问案子的进展。

    萧祈有心想拖着大理寺入局，此时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明宸既然问了，自然不会让让萧祈的期待落空，于是笑着看向旁边安静古板的青年，笑道：“泽玉最近手上可有什么杂事？”

    季承君轻轻摇头，“回殿下，臣最近没有什么大事。”

    “箫卿一个人处理这件事确实有些麻烦，你向陛下请旨，和箫卿一起处理这事吧。”明宸微笑道。

    见季承君应了，明宸又看了看天色，面上露出一抹无奈：“小玖又跑了，福贵一个人怕是应对不了，泽玉你去一趟，把那小家伙给孤抓回来。”

    提到季玖宁，明宸有些头疼地扶额，和萧祈的距离感却一下子消散了很多。

    “殿下是还有什么吩咐么？”季承君领命而去，但萧祈却不认为明宸特意把季承君支出去是想和他单独谈谈心，于是主动开口问道。

    “嗯。”明宸颔首，却没有直说是什么事情，只是拐弯抹角地问道：“绥之觉得小玖怎么样？”

    明宸看向他的目光依然温润，却因为微微弯起的眸子而溢出几分亲昵的笑意来。

    这时候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储君，而是一个担心自家弟弟的兄长。

    哪怕……季玖宁嫡亲的兄长才刚刚被支了出去。

    萧祈被问的有些懵，心里忽然升起一个诡异的联想，这太子殿下怎么这么像给自家闺女相亲呢？

    看了看太子温润如玉的脸，萧祈努力把这个诡异的念头给甩出去，谨慎道：“季小少爷聪慧过人，自然是极好的。”

    “算了，那小家伙什么样，孤还是知道的。”虽然这么说，明宸还是忍不住弯起了嘴角，“箫卿是国之栋梁，按道理来说，孤不应该拿这种小事烦你。但小玖和孤闹脾气，不愿住在孤那里，所以孤想拜托你帮孤照顾一下小玖。”

    明宸终于说出了今天的真正目的，萧祈甚至怀疑太子让大理寺帮他都只是顺手的，主要目的还是托孤。

    “这……小少爷身娇体弱，臣怕照顾不好。”但萧祈并不想照顾那个城府深沉的小崽子。

    要是他不是季玖宁……该多好？

    萧祈想到少年坐在花园里，身边猫猫云集的模样难免有些可惜。

    “季大人既然在，何不把小少爷带回去呢？”萧祈试探道。

    “泽玉管束的太厉害，小玖受不了。”明宸笑道：“小玖虽然挑嘴了些，却并不算是个难管教的，况且箫卿今日不是和小玖共事过了么？小玖在这方面能帮上不少忙。”

    明宸说话声音仍然温柔，却并没有给萧祈拒绝的机会。

    被明宸漆黑的眸子看着，萧祈忽然升起了一丝毛骨悚然的感觉。

    太子殿下似乎话里有话，但是他不明白……

    他和这位太子殿下接触并不多。

    北镇巡抚司和南安镇抚司都是直属于皇帝的亲卫，无论是他还是赵问都不会刻意的讨好诸位皇子。

    但说来也奇怪……他上一世竟然真的没有和太子殿下有过太深的交集。

    “泽玉给小玖买了个宅子，就在萧府旁边，日后还是要劳烦箫卿多照顾一下小玖的。”明宸一锤定音。

    连宅子都买好了，他只是来走个过场。

    萧祈心下了然，不再拒绝，只是问道：“那敢问殿下，小少爷平时吃什么呢？”

    明宸叹了口气，却并未直接回答，只说：“这件事箫卿不必担忧，宅子里伺候的厨子丫鬟都已经备好了。”

    那为什么还要让他来照顾？

    微臣疑惑；

    微臣不解；

    微臣认命。

    萧祈下了马车，发现不远处有三个身影，一站两蹲，不知正在说些什么。

    走进之后才发现，站着的是季承君，蹲着的一个是福贵，另一个是季玖宁。

    季玖宁手里托着一个脏兮兮还带着血的小狗，福贵正在劝：“小少爷要是喜欢，咱家给小少爷找个好看的，这小东西浑身是伤，一看就养不活了，还徒惹得小少爷伤心……”

    季承君也是满脸不赞成，或者说正是因为季承君不赞成，福贵才费尽心思地劝。

    但季玖宁却是个不听劝的，只是笑嘻嘻地开口：“公公多虑了，要是这小家伙活不下来那是它没福气，我伤心什么？要是公公真给我找什么名贵品种，我还不乐意养呢。”

    福贵一愣。

    却又看季玖宁指了指自己的鼻子，笑道：“这家里有我一个娇贵挑食不好伺候的就行了，怎地还给自己找麻烦呢？”

    哪有这么说自己的？福贵有些无奈，这小祖宗给自己的定位还真是准确。

    “小宁！”季承君皱眉轻斥一声。

    “大哥，我就想给自己要个伴儿。”季玖宁垂下眸子，纤长瘦弱的手指哀求似地拽了拽季承君的衣摆。

    这是他惯用的套路。

    见自家大哥没有回应，季玖宁抬了抬眸子，以一种自上而下地示弱姿态看向季承君，眼睛里雾蒙蒙的，和他怀里的小狗崽子有种微妙的相似。

    “你……算了，随你吧。养死了可别去烦殿下。”季承君还想再说什么，最后只是硬邦邦地扔出这么一句话。

    “殿下才不会嫌我烦。”季玖宁立即变了脸色，笑眯眯地开口：“大哥快走吧，殿下等着你呢。”

    此时的他丝毫看不出逃跑被抓的窘迫，笑眯眯地冲着车厢挥手：“殿下，我身上脏，就不去烦您啦！”

    他托着伤痕累累的小狗，笑得毫无阴霾。

    “殿下在萧府旁边给你置办了一处宅子。”季承君却并未立即赶回去，反而拧着眉头开口。

    他是不建议殿下给小宁在外面置办宅子的，殿下也太宠小宁了些。

    之前是让小宁住在东宫，现在又给他置办了宅子，要不是知道小宁的性子，他真的会觉得是殿下不想让小宁回去住。

    难道真的是他平日里管的太严了？

    季承君一时间有些自我怀疑，也因此错过了季玖宁脸上一闪而过的阴霾。

    但萧祈看到了。

    明宸倒是如他记忆中的那样宠季玖宁，但季玖宁的反应却有些出乎他的预料。

    他甚至有些好奇季玖宁会怎么回应明宸的示好了。

    但令他失望的是，季玖宁脸上的笑容又很快挂了回去，几乎让萧祈觉得自己那一瞬间看到的是错觉了。

    “好，请兄长帮我谢谢殿下。”季玖宁弯起眸子，笑得眉眼弯弯，眼中似乎都溢满了笑意。

    季承君欲言又止，但还还是在福贵的催促下走了。

    季玖宁就站在那里，微笑着看着马车消失的影子，像是一尊精美的雕像，所有失态都被牢牢地锁在微笑的外表下，华美而坚硬地站在那里。

    眼前消瘦的少年忽然和上一世同样消瘦的青年重合，萧祈终于确认了，和自己相处了这几日病歪歪的小狐狸在未来真的很有可能成长为那个心狠手辣的权臣。

    “不开心？”犹豫一下，萧祈还是决定去犯这个贱。

    这个时候不戳弄一下，以后可能就没有机会了。

    但季玖宁并未像他想的那样张牙舞爪地嘲讽回来。

    “嗯。”季玖宁垂下眸子，眼中的笑意消失，整个人变得有些冷恹。

    不知是不是与萧祈关系没有那么亲密，他并未掩饰自己的真实情绪，厌恶几乎要从他身体里溢出来。

    太子殿下做事从来都是这样的，他想要做的就一定会做到。

    季玖宁默不作声的抱紧了怀里的小狗崽子，无意识的抿紧了唇瓣。

    他说自己住在萧府不需要秦逸保护，所以太子殿下就在萧府旁边给他置办了宅子，还亲自过来一趟。

    这样的好放在任何时候都是无可指摘的……但他不喜欢。

    明明他已经很委婉地表示自己只是想要暂时出去冷静一下了。

    明明他已经说不会背叛了。

    明明他拒绝了。

    但这些还是不容拒绝地送到了他手上。

    “殿下，不如让小宁回家住吧。”马车缓缓驶离巷子口，季承君开口道。

    “小玖想住在萧绥之哪里，随他去吧。”太子闭着眼，似乎有些疲惫。

    小玖不知道在闹什么脾气，东宫不呆了，秦逸也不要……所以他才亲自走了这么一趟，不过是担心小玖在萧祈手上吃亏罢了。

    萧祈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主，万一他们两个矛盾大了弄出来什么官司，他也会很麻烦。

    但是小玖好像并不领情啊……

    明宸还没有子嗣，却提前体会到了老父亲的快乐。

    其他人可从来没有让他这么操心过，无论是老六还是其他兄弟，在他面前那个不是乖乖的。

    能在他面前这么亲昵的，只有老九罢了。

    明宸不能骗自己，他偏心小玖的原因并不是因为泽玉，而是他那个少时被送去做质子的……九弟，他忍不住会想，要是明然在他身边会不会也是这个样子？

    可能不会，明然的性子远没有小玖那么亲人，也没有小玖聪明细腻。

    但他这么想着，却总是想要把他不能给明然的全部给小玖。

    “但阿宁住在他那边，我不放心。”季承君沉声道。

    萧祈生逼着阿宁吃东西这件事实在是让他耿耿于怀，中午，街道上萧祈就敢这么做，那他们不知道的地方呢？阿宁那性子，万一惹闹了萧祈，被他一拳打死怎么办？

    “孩子长大了，已经有自己的想法了。”太子依然没有睁开眼。

    季承君终于不说话了，但眉宇之间还是有一层遮掩不住的忧色。

    太子在心里叹了口气，泽玉这人哪里都好，就是太过单纯，单纯得让他都有些怀疑泽玉到底是不是小玖的亲哥哥。

    泽玉是个好兄长，但对小玖这个弟弟却好像有什么误解，总觉得自家弟弟柔弱可欺。

    这就跟无数被季玖宁蒙蔽的丫鬟太监一样。

    泽玉从来没想过，小玖什么时候吃过亏，如果不是他有意出现在萧祈面前，怎么会被萧祈恰到好处地捡回去？如果不是在背后查过萧祈的性子，小玖又怎么会这么放心地算计萧祈？

    小玖和泽玉不是一类人，和他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