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城东三十里

    如果此刻从空中俯瞰，能看到一条由星星点点的火光聚集而成的光带，宛若一条庞大狰狞的火龙，越过丘陵，向东南席卷而去。

    “这群该死的宏狗，打仗没甚本事，逃跑倒是一顶一！”燕军前军中，那苏图拓万打了个哈欠，语气相当不耐的发着牢骚，看到周围无人应和他，便回过头看向了身侧一名年轻的燕军甲士，“阿术，你说呢？”

    那名燕军甲士身上武备颇为精巧，不提马侧挂着的那把出自大师手作的马槊，仅凭他身上那副扎在外面的两当铠就价值万金。

    而那两当铠的每一片甲叶上可都雕了花。

    “啰嗦一路了，你省省力气吧。”

    被那苏图拓万称做阿术的甲士面容冷峻，头都没回的冷冷回了他一句。

    吃了一记钉子，那苏图拓万也没了什么说话的兴致，只是撇了撇嘴，在心中感叹道大家都很疲惫。

    北燕有四大黄金家族，分别是那苏图、慕容、仆阑和越具罗。

    北燕南下时，四大家族和北燕宗室分别进攻宏朝的三大边陲重镇，唯有慕容花里木和越具罗勃菟的西路军率先攻破了宏朝的狼荆关，进而能让北燕各部成功进入中原，居于首功。

    突然一队飞骑从后队追上，为首一名燕骑手中高举火把，对着前军队伍高声喊到：“大帅军令！那苏图拓万、慕容阿术接令！”

    听到有人喊话，拓万打了个激灵，和身旁的阿术赶忙拍马脱离队伍，看到那燕骑的脸后，两人不禁眼前一亮，拓万更是直接惊呼出声：“仆阑慕？你怎的在这？”

    “嘘！”

    在看到旁边行进队伍中的燕军中纷纷侧目观看，那名叫做仆阑慕的年轻燕军赶忙对拓万使了个眼色。

    “有军令？”看到仆阑慕小心的样子，阿术感觉到了一丝不平常。

    “大帅军令，让你俩带一支人马去西南。”仆阑慕掏出了一支令箭，递了过去，“西边回来一队兄弟，说遇见几个穿着不一般的宏人，大帅推测可能是宏人的宗室或者高官，正在往南跑。”

    “他们看到不抓，直接回来了？到手的功劳送给我们？”拓万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一边接过令箭，一边有些好奇的问道。

    看着阿术和拓万一脸的不解，仆阑慕摇了摇头，眼中满是疑惑和担忧的说：“那队宏人不超过五十，还有一大部分是流民，但是很古怪，那队兄弟有二十人，但是就回来了几个，而且还疯了几个，剩下的连说话也说不清楚。”

    阿术和拓万听完不由得同事一愣，疯了？

    “总之你们两个多加小心，大帅给你们调了三百个弟兄，还有一个两千人的质子营，至于怎么分配，大帅让你们两个自己决定，我还有军务，先走了。”仆阑慕说完，一拨缰绳调转马头，举着火把向后队赶去。

    “阿术，我们对半分，看谁先捉到那些宏人，你待如何？”仆阑慕走后，拓万眼珠转了转，转过头去看着阿术开了口，心中打起了小算盘。

    我要是抓到他们，功劳肯定少不得。

    “我没意见。”阿术无所谓的耸了耸肩，心中所想亦是如此。

    作为北燕四大黄金家族青年一代的领军人物，那苏图拓万骁勇善战，慕容阿术多智善谋，仆阑慕沉稳勇毅，越具罗火吐鲁百战先登。

    他们四人虽然私交很不错，但都暗自互相较着劲，想要甩开对方脱颖而出。

    黑夜之下，巨大的火龙躯干内衍生出了两条火蛇，直奔西南而去。

    梁城南四十里

    张祁燕等人在黑夜中缓慢的前进。

    他将那些民夫们收编了，至于收编的过程则没有多困难，张祁燕只是拿出了一些从燕军那里缴获来的肉干，便得到了这些人的跟随。

    其实不给食物，那些民夫也会跟着他们的。

    至于原因，张祁燕觉得这些挣扎在乱世内的百姓很可怜，不想让他们死在荒野中。

    于是张祁燕和楼平带着两名从民夫中挑选出来的向导，走在队伍的最前方开路，紧接着便是由冯闻真、徐匡等人带着的“新兵”和缴获来的几匹燕军战马，而陆七则带着两个会骑马的民夫远远的吊在队伍的最后方放哨。

    至于吊在队伍最后面的三位皇子，张祁燕等人则是选择性的忽略了他们。

    “皇兄，这么走下去不是个事儿！”二皇子墨熠凑到了太子身边，悄声说到，“我去求他给咱们匀匹马吧，安平她快支撑不住了。”

    墨镝闻言回头看去，只见安平公主被落在了队伍后面的很远处，瘦弱的身躯直打晃。

    墨镝看着远处跌跌撞撞的安平，鼻子一酸。

    自己这位皇妹从小便和自己一同长大，琴棋书画无所不能，更兼容貌清丽，性格温婉，天乱之前也是万人敬仰，追求者能从中京的皇宫一直排到城外运河。

    怎的到了危难之际，那些出身世家望族的追求者们便都不见踪影了，自己没办法委身从贼便罢了，竟让自己妹子也跟着自己受苦。

    “都怪皇兄不好，让你们跟着受苦。”墨镝心中酸楚，眼角竟闪出了泪花。

    宏帝子嗣不多，除了那个只在宫内流言中听说过的早早夭折的老大外，整个宗室只有他们兄妹三人，自小一起长大，关系甚是亲密。

    墨熠见皇兄如此，心中亦是难过，豆大的泪珠跟着落了出来。

    待到安平赶上后，看着两位皇兄如此，三人更是聚在一起抱头痛哭。

    “楼平，去瞧一眼，别把燕军招来。”

    “好嘞。”

    队首处，张祁燕一边举着火把，一边跟着两名向导前进，听到队尾传来的哭声后不禁一皱眉，吩咐身后的楼平过去看看。

    张祁燕本不愿带着这几个拖油瓶，但被在出发前被徐匡劝住了。

    “如果他们死了，对我们没什么影响。如果他们没死，那我们的行为算济困解厄，这段经历会让从小锦衣玉食的太子记一辈子，如果到了襄樊府，我等也能凭着这一路之功捞些好处。”

    思量了一番徐匡的话，张祁燕也觉得很有道理，但也只是让皇子们在后面跟着。

    其实到现在，他还是觉得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都有些如真似幻。

    “队率！”

    前方传来一声呼唤打断了张祁燕的思考，他抬起头看到两名向导正在叫他。

    两位向导长相颇为相似，正是之前难民队伍中的那对兄弟，书生打扮的是兄长，叫樊嵘，屠户打扮的是弟弟，叫樊桦。

    “什么情况？”张祁燕快走几步跟上，问道。

    樊嵘虽然长相和自己的屠户弟弟一样凶恶，但举手投足间却颇有礼节，他先对着张祁燕拱了拱手，才出言回答。

    “禀队率，离我们最近的地方是韩庄，还有两个时辰就能到，但是如今有个问题。”

    “韩庄东部三十里处有一座断头山，山上一直啸聚着一伙响马，为首的叫梁义，足有二三百人，如果是往日的话则不会有什么问题，但是现在情势紧张，前方一马平川，我们就这么直接走过去，我怕……”

    樊嵘的表情满是担忧。

    对于路途遥远，粮食紧缺的他们来说，这条消息无异于雪上加霜。

    “那也没办法，我们已经断粮了，现在绕路的话我们都得饿死。”张祁燕紧咬牙关，“楼平，传话给弟兄们，我们加速前进。”

    不见楼平回答，张祁燕回过头看着空无一人的身后才想起，楼平刚刚被自己吩咐去了队尾，而此刻队尾处传来的哭声却更加响亮。

    “妈的，一群拖油瓶！”张祁燕心中烦躁，一边挥挥手示意樊家兄弟先停下，一边赶去了队尾。

    看着还在抱头痛哭的太子三人还有站在一边手足无措的楼平，张祁燕一直努力压抑着的情绪爆发了出来，他走上前去，一手一个的将两名皇子拽起来扔到了一边，然后指着安平愤怒的咆哮道：“给我闭嘴！不许哭！”

    这一声咆哮倒是起了效果，太子和二皇子立即停止了哭泣，安平也短暂的呆愣了一刻，然后又从号哭转变成了小声的啜泣。

    张祁燕不清楚，在目睹了他生啃燕军的整个脖子后，自己在这几位皇子心中的形象早就成了恶鬼般的人物，再加上冲撞太子，现在更是变成了喜食人肉、目无尊卑、不通文墨、大逆不道的屠夫逆贼和食人妖魔。

    “他妈的号丧什么！非要把燕军招来你们才满意！”张祁燕满心的烦躁无处宣泄，堵在胸口直憋得慌。

    之前那场遭遇战和弟兄们的死让张祁燕到现在都无法释怀。

    虽然他继承了这具身体的一切，继承了这双常年持握兵刃的手，以及满脑子的杀人记忆，但他的灵魂依旧只是一个生活在和平时代稳定社会内的普通人而已。

    严格意义上来说，曹家坞那一场遭遇战才算得上他张祁燕第一次杀人，第一次见到有人死在自己的面前。

    他并不想生活在这个干什么都不方便时代，也不想做一名到哪里都会被剥削的底层士卒，更不想经历粮食短缺、刀头舔血的生活。

    如果可以，他觉得回去陪一陪脾气暴躁不停唠叨的老妈做做家务，陪着喝点酒就爱讲道理啰嗦个没完的老爹聊聊天，陪着某个并不那么喜欢，但是胜在好看的暴躁女友逛逛街也不错。

    但这种思念出现的时候，前身早年的记忆也一同涌了出来。

    家境殷实却幼年丧父，少年丧母，族中亲戚欺他年少，将家产分光，无路可投之下，只能投军。

    没安稳两年，便遇上了北燕南犯，狼荆关惨败，全军溃散，好不容易逃到京师以为安全了，却又赶上京师沦陷，宏人南下流亡。

    思念一旦和逆境同时出现，便会成为执念。

    而执念与焦躁联手，便会更容易放出一头名为愤怒的野兽。

    此情此景下，太子墨镝与二皇子墨熠皆不敢出声，只剩下安平仍在小声啜泣。

    而在此刻，安平公主这种微弱的哭泣在黑夜中像是一勺热油，淋在暂时压抑着火源的木炭之上，让微弱的火星变成了一团滚滚燃烧的烈焰，吞噬着它所及的一切。

    “哭哭哭！就会哭！哭能把燕军哭死，还是能把你哭回京城，还是能他妈把你那个废物的爹哭回你身边！”

    此刻张祁燕扯起了安平的衣领，将那副此刻凶恶到连楼平都感觉有点害怕的表情凑到了安平的脸前，双眼满是怒火的盯着她的眼睛，像一只凶暴又饥饿的野兽，大声咆哮着来宣泄它的愤怒。

    “这个天下乱成这副样子，全拜你们天家所赐！你们有什么资格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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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之四家，那苏图、慕容、仆阑、越具罗也。”

    ——《旧汉书》.卷七十.燕四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