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率！队率！”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呼喊声由远及近，如同一盆冷水般扑灭了张祁燕暴躁的情绪。

    此刻队伍中能骑马的只有陆七和他手下的两名民夫，他们游曳在距离队尾很远处的茫茫黑夜中，负责压后和警戒，每半个时辰回来休整一次。

    如果有人提前回来，那一定是后面出事了。

    一匹关外大马冲出夜幕，还没到近前，马上所载之人便翻身坠落。

    顾不上安平和太子等人，张祁燕赶忙跑了过去，却发现那人头盔已经不见，满头蓬乱，身上衣甲染血，后背上还插着三支箭，神智已是浑浑噩噩。

    竟是陆七。

    “十五里……燕军骑兵……数不清……”陆七断断续续的没说完，便昏迷了过去。

    闻声赶来的冯闻真等人看到这幕俱是一惊，张祁燕更是五内俱焚。

    燕军骑兵一人双马来去如风，行军速度极快，十五里可以说须臾间便可到达。

    他们缴获的马匹不多，根本不可能让所有人都安然撤退，况且在这一望无际的平原上，他们甚至无处可避。

    原本在张祁燕和徐匡的计划下，众人已经看到了希望，但陆七带来的消息，又让众人心中的希望如风卷尘埃般被泯灭在空中。

    甚至包括张祁燕自己。

    这一刻，张祁燕觉得命运似乎和他开了个玩笑。

    他没有其他穿越者那般席卷天下，称王称霸的宏图大志，亦没有那些堪称开挂的系统和金手指，从始至终他都只是想找一处安全之所，让自己，包括身边的所有人都能在这乱世中活下去，哪怕是那些不认识的民夫。

    但在此刻，这个想法在燕军的铁蹄下显得竟是那么的可笑和苍白。

    跟着前身南下的十一个老兄弟，从狼荆关到此足有上千里皆安然无恙，却因为他的突然到来，因为他不考虑这个时代特性的决定，因为他冲动的脾气和所谓一腔热血的行为，让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丢了性命。

    这一路上，他反复在心中琢磨着，如果当时不救太子，自己的那些弟兄们会不会都能活下来，如果不是自己异想天开的带着那些民夫，自己和弟兄们是不是就能一人一马早早离去。

    他对不起那些因他而死的弟兄，也对不起他的前身，更对不起现在这些还跟随在他身边的人。

    带着超前这个时代认知的他，现在只觉得自己很可笑，在这种乱世面前，他甚至还不如前身那个大字不识一个的十人队队率。

    此刻无论自己怎么做，都无法弥补这些过错。

    脚下的大地开始传来了轻微的颤动，众人一起抬头望去，远处的地平线上亮起了一片星星点点的火光。

    至此，张祁燕背起了伤重昏迷的陆七，将他用拴马绳固定在了一匹战马上。

    “书生，徐匡，犟驴，你们带着老陆先撤，我给你们断后。”张祁燕的语气听不出一丝情感，随后亦看向了太子墨镝等人和一众民夫，“你们也走。”

    冯闻真等一众老兄弟闻言俱是惊愕，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就连太子等人也是满脸的不可置信，似乎是不愿相信这个生噬人肉、不尊礼教、胆大包天，从北境边关一直向南逃窜至此的逆贼竟敢逆军而上。

    张祁燕竟自跨上一匹腹部受过伤的战马，点亮了火把，不等众人有所反应，便策马迎着远处正在接近的片片火光而去。

    自己本该就是个死人，如果接下来还要有人丧命的话，那这个人就由自己来当吧。

    “燕哥儿……”

    “燕头儿！”

    “队率！”

    战马将众人甩在身后疾驰而去，众人的呼喊声也逐渐在张祁燕的耳畔中慢慢消失。

    飞驰的战马带起了独属于晚秋的悲凉夜风，这阵风也随着战马的加速而变得更加猛烈，直至这风变的如同剑刃般寒冷，直至火把被吹灭。

    一人一骑迎着劲风狂奔，仿佛是要像吹灭那柄火把般，将心中燃烧着的火焰一同吹灭。

    张祁燕距离那片火光越来越近，他索性丢掉了那已经被风吹灭的火把，迎着那片在黑夜中分外明亮的火光，拔出了长剑。

    双方已经接近，张祁燕也在一片火光中看清了对方阵中骑马冲在最前的那名燕军将领。

    这一刻，张祁燕很想仰天怒吼。

    为什么？

    他只是个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人，为什么老天要将他送到这个时代，为什么要让他经历这些本不该他经历的苦难，又为什么要一次次的让他产生希望之后，再扑灭那些本就微弱的希望。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借着那片火光，张祁燕已经能够看清对方的脸，甚至是兜鍪下浓密的虬髯。

    于是他举起了手中的剑。

    那燕军队将还没看清楚冲他而来的到底是何方神圣，眼前的黑夜中便突然出现了一柄向他挥来的长剑。

    战马交错而过，一颗大好的头颅带着血线冲天而起，瞪着眼滚落于一旁的尘埃中。

    而那单人独骑也一头扎进了燕军的骑兵队伍中。

    此时的张祁燕尚不知道自己斩杀的那名领军之将是何身份。

    张祁燕仗着胯下马力不减，如同疯魔般胡乱挥舞着手中的长剑左劈右砍，燕军骑兵一时没反应过来，竟被张祁燕如同抡王八拳般毫无章法的攻击砍翻了几个人，还有几名燕军受了些不同程度的伤。

    看到走在最前方的主将被斩，外加上那人视死如归的气势，燕军骑兵们都一致认为他是一名颇有勇力且武艺不凡的宏朝大将，他们一定是遭到了宏朝骑军的袭击。

    直至他们回过头，发现张祁燕一人透阵而出时，那些燕军方才反应过来，随之而来的便是愤怒和恐惧。

    自家主将可是姓仆阑的啊！第一次领兵便在众目睽睽之下就这么被对方只身一人斩了，他们身为质子营，如果不能擒下此人带回，族中老小皆会有性命之忧。

    看到燕军铁骑们纷纷调转马头怪叫着向自己冲来，张祁燕也想再次策马发起冲锋，但正要前进时，胯下战马竟打了个趔趄。

    战马早在被缴获时腹部便受过伤，张祁燕知道这匹战马此时已是到了最后时刻，随即便紧咬牙关下定了决心，用手中长剑刺向了战马的臀部。

    战马吃痛，嘶鸣一声迈开四蹄，发疯般的冲了起来。

    双方再次交错而过，在燕军有意留活口的情况下，张祁燕被燕军的长矛刺在肩膀上挑下了马，而后方到来的燕军则有意的策马绕过了他。

    自己的那匹战马已经不知所踪。

    张祁燕抓着地上的枯草，挣扎着想要坐起身，却咳出了一口鲜血。

    看到面前殷红的血迹，和举着火把游曳在他周围的燕骑，张祁燕索性就地躺了下去。

    望着面前已经隐约有些露白的天空，张祁燕失了神。

    在那片天空中，出现了属于这一世前身的一些记忆。

    父母早亡，家产被夺，投军，和老兄弟们的初时，狼荆关惨败……

    再往后，他看到了属于前世父母慈祥的脸，自己的那些好朋友，以及心中思念之人。

    “走马灯吗……这样也不错。”张祁燕呆呆的望着天空，随后闭上了眼，感受着响彻在他周围的纷乱马蹄声，口中喃喃道。

    少顷，张祁燕肆意的大笑起来。

    “爷爷我叫张祁燕！只求速死！”

    在自己的笑声中，他仿佛看到了天空中前世的好友向他伸出了手，如同要将他带离这纷乱之处，于是张祁燕笑着向他伸出了手。

    “娘的，爷爷第一次见到这么带种的！”

    一阵震耳欲聋的笑声击碎了张祁燕的幻想，张祁燕再次看去，天空中哪还有什么自己前世的好友，分明是一张遍布虬髯的大鼻子毛脸！

    张祁燕赶忙坐起身，却发现周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多出了许多宏人骑士，他们策马狂奔，腋下夹着骑枪，呼啸着从张祁燕身边掠过，冲向了那些燕骑。

    “老子叫梁义！断头山是俺的地盘，兄弟你放心，区区二百个燕贼的先锋哨骑，老子包圆了！”

    那自称为梁义的汉子一边说，一边翻身骑上了一匹黑色神骏，张祁燕抬头看去，那马毛色油光锃亮，绝非凡品。

    只见梁义从马侧抄起一根丈八点钢矛，打了声呼哨疾驰而去。

    张祁燕随手从地上捡起一柄不知被哪个燕军遗弃的铁骨朵，挣扎着站起身，茫然的看着周围。

    此刻双方已经全部撞到了一处，两支骑兵如同流氓斗殴般混乱的搅在了一起，彼此骑着马近身搏斗，时不时有人落下马来，然后赶忙抽出备用的兵刃爬起来继续格杀。

    张祁燕趁乱找到了一处相对高一些的土坡，打量着这片喊杀声震天又混乱不堪的战场。

    而远处的地平线上，还出现了更多的队伍。

    他们迎着熹微的晨光，高举着火把和旗帜不约而同的向此处的战场涌来，既有燕军，也有其他打着各种不同旗号的宏人军队。

    张祁燕此刻并不知道，这一场因他而打响的遭遇战，会对这已经颓倾的天下起到什么惊人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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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祖南下，夜遇燕骑于野，时太祖兵不过五，燕骑足千五之数，太祖谓左右曰：‘彼速退，吾自断之。’遂提剑反身而战。”

    ——《旧汉书》.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

    “梁义，宛阳人也，少时聚众纵横乡里，据断头山。”

    ——《旧汉书》.卷三十五.冯梁韩徐鱼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