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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溃军与响马  (三)
发布:2024-01-22 08:42 字数:2031 作者:礼部摸鱼官
    顶着骑兵冲锋,只有死路一条。

    张祁燕再次因为自己的冲动被深深的上了一课。

    看起来气势凶猛的步兵冲锋,被燕骑轻易的凿穿。

    张祁燕自己也被迎面刺来的一杆马槊挑翻,幸亏手中还握着盾牌,不然那一下一定会将他贯穿,即使是这样,他握着盾牌的手臂也短暂的失去了知觉。

    张祁燕回过头,坡顶的冯闻真和一众弓弩手已经不见了,原本跟着他冲下来的军卒也少了一大半,还能站在那里的各个带伤,曲毅亦是不见了踪影。

    还有一人左手握刀,右臂被斩的只剩一层皮与身体相连,就站在张祁燕的不远处。

    张祁燕认得他,是那个最先被曲毅的话煽动起情绪的宛阳府老卒。

    他呆呆的看着自己垂在一旁的胳膊,脸上挂满了血污。

    张祁燕不知道那些血污是来自燕军的,还是他自己的。

    第一次冲锋过后,燕骑并没有停止进攻的脚步,在留下十几具尸体后,准备再次发起冲锋。

    在看到因为这一次盲目的冲锋而导致的惨重损失后,张祁燕才突然想起,前世的他似乎也只是个平庸的普通人而已,不是什么军中士官,也不是什么特种兵。

    他凭什么想当然的认为自己只是换了个世界,换了副身躯就能够变得不凡,就能够扭转这场战局,就凭自己前世玩过策略游戏吗?

    他又怎么就能够成为前世小说中所描绘出的那些人呢?

    猛将?权臣?诸侯?皇帝?

    他凭什么?

    凭他毫无成本的一腔热血吗?还是不计后果的冲动,亦或是不考虑实际情况想当然的决定呢?

    除了灾难,张祁燕想不到他还为身边的人带来了什么。

    短短的一天一夜,他甚至都数不清自己给身边的人带去了多少的麻烦。

    为什么潜意识中一定要证明自己呢?证明自己的平庸只是因为自己的那个时代所致吗?

    呵斥太子的时候他有考虑过后续的麻烦吗?

    援救太子的时候有考虑过自己的老兄弟们吗?

    决定带着那些本就走不远的民夫和流民时有考虑过燕军的追兵吗?

    自己本就不懂排兵布阵,为什么又要自顾自的担任起统帅的责任,数千条人命自己担得起吗?试问自己凭什么担?

    自己想带着更多的人活下去,但他自问有那个能力吗?

    他有些迷茫,又有些痛恨自己的平庸。

    张祁燕再次挣扎着站起身,默默地提着剑,迎面走向了冲来的燕骑。

    这是张祁燕的第二次逆军而上,但这次他并不是孤身一人。

    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和阵阵的甲叶摩擦声后,张祁燕回过头,他看到那些跟着他一起冲下土坡并且还能动的军卒们,再一次手持兵刃自发的跟在了他的身后。

    他们和张祁燕一样沉默,但他们看着张祁燕的眼神里,包含着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张祁燕不理解那是什么,总之,不是什么很糟糕的东西就是了。

    看着不远处那些被自己麾下儿郎冲的溃不成军,一群明明遍体鳞伤血肉模糊,缺胳膊少腿,但又自发的爬起来组成阵型向己方移动的宏朝士卒。

    那苏图拓万感到一阵心悸。

    他突然明白了自己从那些宏卒身上感受到的熟悉感是什么。

    那本应是独属于他们大燕儿郎的特质。

    悍不畏死,不死不休。

    “不能让他们活下去!这样的人在宏朝内越少越好!见一个杀一个!”

    拓万突然想到了不久之前,在围困宏人京城时慕容花里木说过的话。

    那时他们俘获了几名死战不降的宏人将领,各个都是在宏人中少见的硬骨头,拓万很是欣赏他们,想要将他们放回择日再战,但却被大帅慕容花里木制止。

    那时他不懂,他只觉得他们都是豪杰,不应该就那么憋屈的死在刑场上。

    但是现在他终于明白了大帅的那句话。

    宏人之中,这样的人还是越少越好。

    拓万收起了轻视之心,心中也升起了一丝狠辣,将马槊挂回原处,从后腰处抽出一柄弯曲锋利的马刀向前一指,面带杀气的高声喊道:“这些人一个都不能活!”

    正待拓万要狠踢马腹带领麾下质子营骑兵再次加速时,他听到身后响起了一声暴喝。

    “兀那蛮子!你梁爷爷在此!”

    正在冲锋的燕军骑阵背后突然出现了一骑身影,他背靠着晨光,手持着一杆丈八长矛,胯下骑着一匹乌黑发亮的黑色神骏。

    拓万想要回头看清来人,但身后照来的那缕阳光实在刺眼。

    “哈哈哈哈哈哈哈!兄弟挺住!老子来了!”

    听到那嚣张肆意的大笑,张祁燕就知道,来人是梁义那个断头山响马头子。

    随着梁义的出现,越来越多的骁骑出现在他身后,他们纷纷策马翻过坡顶,居高临下的对刚刚才调转马头的燕骑发起了冲锋。

    “都别乱!先冲烂那些步卒!”

    拓万心知不妙,赶忙大吼着下令,但刚刚才调转完马头的燕骑们根本没有提速的时间。

    而这时,梁义麾下的骑士已经如风雷般,携带着居高临下的速度和威势席卷而来。

    梁义仗着胯下神骏的出色马力后发制人,转眼间便赶超到了最前方。

    “杀!”

    梁义大喝一声,手中的丈八点钢枪宛若游龙,直接将一名燕骑挑下了马,消失在了战马践踏出的滚滚烟尘之中。

    看见此景,张祁燕身后的步卒们士气大振,没等到张祁燕下令,便各个提着兵刃逆军而上。

    “他妈的!杀啊!”

    而曲毅也不知道从何处重新冒了出来,手中提着柄断刃的大刀高喊着从张祁燕身边冲了上去。

    那苏图拓万的二百多燕骑一时被夹在了土坡中间不上不下,陷入了一片慌乱。

    “冷静!冷静!”拓万竭力的嘶吼着,想要控制住麾下有些慌乱的骑兵。

    但斜刺里一支飞来的羽箭射中了他的肩窝,若不是一旁亲卫及时上前扶住他,他多半就要翻身落马。

    冯闻真不知什么时候回到了土坡顶端,手中还握着一柄宏朝的制式步弓,口中止不住的叹息。

    主将受伤,剩余的燕骑们再也无心与对方继续纠缠,只能强行将那苏图拓万护在骑阵中心,奋力突围而去。

    “万胜!”

    “万胜!”

    山坡的另一侧突然响起了一片高呼,听到声音后,众人一起来到了坡顶。

    从坡顶上望去,燕军早已不见,只剩下百余铁甲,此刻正沐浴在阳光下,闪耀着熠熠的光辉。

    他们口中高呼着万胜,更有甚者直接将自己头上的铁盔抛向了天空。

    楼平和路淮从一片铁甲中走出,彼此相互搀扶着,一瘸一拐的来到坡顶。

    路淮的脸被兵刃划开了一道血口,正殷殷的流着鲜血。

    而楼平的大腿和手臂上也留着几道正在渗血的刀创。

    就在刚刚带领士卒与燕骑搏杀时,以他俩为首的前军就已经有了崩溃的趋势,若不是看到梁义率领骑兵赶到,给了士卒们以希望,不然此刻已经败了。

    即便如此,在坡前厮杀的两千余士卒此刻还活着的也只剩下了四百多人,能动的便更少,仅剩百余人。

    “诸位,我等幸不辱命!”

    路淮搀扶着楼平,走到张祁燕的面前,对着张祁燕等人拱了拱手。

    冯闻真看着这一幕喜极而泣,对着一旁早已脱力瘫坐在地上的张祁燕兴奋的嚷道:“我们胜了!燕哥儿!我们终于胜了一次!”

    张祁燕心中亦是激动。

    这应是自宏朝与北燕对阵以来,属于宏朝的第一场真正意义上的胜利。

    三千步卒,击败千余燕骑,斩敌八百,我军损失……

    想到这,张祁燕骤然冷静了下来,他强撑着站起身,重新打量起了这片战场。

    目光所及之处尽是尸体和残骸,鲜血染红了下方的土地,残肢断臂散落在各处,而在这其中,燕军的尸骸只占少数。

    真的算胜了吗?

    想到这里的不只有他一人。

    士卒们欣喜若狂地欢呼着万胜,然而,当他们低下头看到那些曾经与他们并肩作战的同袍们的尸体时,他们渐渐沉默了。

    欢呼声逐渐减弱,直至全场鸦雀无声。

    那些已经倒下的人中,有他们的家人,朋友,甚至是孩子或长辈。

    他们开始回想起那些如今已与自己阴阳两隔的袍泽。

    士卒们开始自发的打扫起战场,他们收集着相熟者的遗物,希望能给自己或是他们的家人带来一丝慰藉。

    他们之前或许互不相识,但之后的一切都会因这场战役而改变。

    一场大火焚烧在宛阳府北深秋的荒野上,吞噬着发黄的枯草,焚烧着遍地的尸骸。

    士卒们互相搀扶着,跟随在张祁燕的身后,迈着沉重的步伐缓缓向宛阳的方向离去,彼此的身影在燎原大火的映衬下显得格外落寞。

    火种已经得到了存续。

    这场燃烧在宛阳的大火必然会在将来的某一天重新出现,以更猛烈的形式出现。

    直至燎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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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义便弓马,膂力过人,每战必先。”

    ——《旧汉书》.卷三十五.冯梁韩徐鱼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