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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舟渡月1
发布:2025-03-20 20:56 字数:3579 作者:天阅短篇
    “若非识得惊鸿面,云埋雪里道寻常。”

    幼时我帮了他嫡兄的朋友,后来他灭了我的国家,杀了我的父皇,断我双腿,毒我双目。

    “你不过是仗着公主的身份才得了众人一句高贵出尘。”他面目狰狞地说。

    可当我暴露了一切不堪时,那个相识一月的少年依然觉得我是天上的云,而非沾土的雪。

    (一)

    我死了,死于揽芳殿的大火。我死后第一件事就是飘进狗皇帝闻彻的寝宫看看他死没死。

    很可惜,他没死,且他体内的蛊毒没了母蛊滋养隐有消退之势。但好在他在大火中吸入了过多浓烟身体虚弱内力溃散。我想不出七天他便会毒侵六腑,不治而亡。

    我飘到他面前,仔仔细细欣赏着他的病颜:发黑的眼睑、青紫的嘴唇、鼻孔处还有干涸的血迹——若要我来,还有一成救活的可能。然后看了看乌泱泱跪了一地的太医和怒气满面的如妃——哦,看来你们救不活。

    我满意地踹了脚皇帝的狗脸,虽然踹不到实体,但能自如活动的感觉实在令人兴奋,于是我又踹了几脚,然后在皇宫里乱飘。

    飘着飘着就飘进了揽芳殿。

    殿被烧毁了大半,只几根柱子勉力支撑着主殿东边,西边已坍圮一片。远处宫宇一派明煜,揽芳殿里却没有一盏灯亮着。可能因着我这眼盲并非娘胎所带,死后化为鬼魂的我也能清晰视物,借着月光,我看见满地堆积的白雪和抱着尸体的清隽少年。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的脸。

    面如冠玉,温润雅致。

    只是神色过于悲戚,眼泪一串接一串无意识地落下,空洞麻木的眼睛倒映着前方明煜的宫阙。一阵冷风吹来,他抱紧了怀中的尸体——我的尸体。

    “你最怕冷了。”他苍白的嘴唇嗫嚅这说,眼泪流得更凶了。

    我连忙蹲在他身前,“江乘蓑,别哭了,这么哭会把眼睛哭瞎的,我瞎过,那感觉可一点儿都不好受。”

    他没什么反应。半晌,我才反应过来,鬼说的话人是听不见的。

    这可真是让人心酸啊。我叹了口气,无力地垂着头,冷不防对上了女尸,也就是我的脸—— 发绀的唇,乌黑的眼,苍白发青的脸,脖子上大片大片的尸斑。

    吓得我一激灵,少年,这你也抱的下去?看他这身衣服,和我死时他穿的一样,他就这样不眠不休地抱了我三天?看看尸体,除了手部和胳膊有燎泡外,并无其他烧伤痕迹,再结合头面部惨状,可确定是毒发身亡。我种的蛊是“牵陨”,此蛊死亡后会有一种虫子内脏的气味,很怪很难闻。

    “好好的世家公子不当,和我这个亡国公主扯在一起,江乘蓑,你这又是何必呢。”

    我叹了口气,坐在他面前,伸手去揩他的眼泪。眼泪穿过我的掌心砸在地上。江乘蓑似是有所感应一般看向我。可那浅色的瞳孔中并没有我,有的只是荒芜的庭院和化不开的皑皑白雪。

    他的眼中划过一丝怔忡,转瞬又被苦涩和绝望替代。接着,他的头重重垂了下去。

    我实在不忍见他如此,背过身看向宫墙。墙上月亮残缺,乌云压得它喘不过气来。

    江乘蓑,我已经死了。

    三更天的时候,江平川从西墙翻了进来。

    “江乘蓑,滚回家去。”

    “我不”江乘蓑头也不抬便要拒绝。

    “堪月公主以奇毒弑君,当碎尸万段;堪月公主是前朝皇室遗脉,死状凄惨怨气冲天,恐伤国运,应请国师主持做法将其魂魄打散”

    “好,我回。”江乘蓑牙关紧咬,一字一顿忿忿地说。

    他这个哥真是不简单,三言两语就唬住了江乘蓑。不过也是,世家子里哪有像他这么傻的呢。

    “哥,我要安葬她。”

    我听见他如是说,心里止不住的笑他傻。

    “好。”江平川应了。

    江乘蓑抿了抿唇, 拾起身来整理衣服。果不其然,被江平川一掌劈中后颈——

    “傻狗。”江平川骂了一句,然后抱着他翻出宫墙。

    确实傻,我发自心底地认同他。

    北风呼啸而过,乌云被吹得斜了身子,现出夜幕之上残缺的月亮。院中雪色翻飞,须臾又落下。守夜的太监不住地抱怨天气寒凉,等值完夜准会冻成冰雕。

    我对世间本就没什么非其不可,大概闻彻一死,我便会消失吧。

    (二)

    天杀的,哪儿冒出的死方士坏我好事!

    “牵陨”乃上古秘术,我也只在皇家禁书阁里看过相关记载。后来偶遇一苗疆乩童,他说这千年的蛊术只存在于苗疆人的传闻中,养法早已失传。

    这死方士才进宫一天,狗皇帝就能下地了。

    我凑近看看了他的药方:甘草、犀牛角、龙胆、龙髓还有草连仙。

    他连“草连仙”这种西域稀物都知道,看来倒真有几分本事。

    只是秘术之所以为秘术,不仅在于它难制,更在于它难解和解法之稀奇古怪。

    总之,他们迟早能查到禁书阁。

    但我一介鬼身又能怎么办呢?我只能叹口气,看着仇人风生水起——

    那如妃能不能别把嘴咧那么大?贵女的礼仪都白学了还是真觉得自己是个美人了?这表情只有我皇姊这种容色无双的绝世美人做起来才不会怪异?!

    还有那大内总管,狗皇帝活了能封你个太妃当当啊,这么开心。

    还有

    算了,再留在这儿过条狗我都能数落两句。

    我飘走,我眼不见心不烦。

    飘着飘着就飘到了皇家禁书阁。

    禁书阁前雪色格外深重,枕玉奶奶正吃力地将雪往墙角堆,堆了一会儿实在堆不动了,便扔了铁锹坐在门槛上。

    我不敢上前去,只缩在月门处静静看着,看着禁书阁金漆斑驳的大门,看着北风吹开雪沫,露出地表顽强探头的小草,转瞬又将雪沫卷回去,重新覆压在那孱弱的薄绿之上,看着能落下无垢白雪的澄碧天空:蓝色漫透四野,沉郁到让人窒息。

    不知过了多久,落日氤出一地流霞,红得像逼宫那日护城河里的水。

    “‘牵陨’是早已失传的上古秘术,他却能遇能士逢凶化吉。此乃天意使然,你又何苦争呢?”

    我猛地抬头,枕玉奶奶发现我了?

    “诚如您所言,此上古秘术能被公主习得,且那能士纵有千般本事万般解数,此刻也未能制出解药。晚辈倒以为,这也是天意。再者,天意何苦偏帮他等末流?”

    我转身向声源看去,是江乘蓑。他原本温润的眸子如寒潭一般寂静,寒冬腊月的也不说披外氅,换了身竹青色外袍便出了门。北风吹得他衣袖猎猎,脆弱地向一只濒死的蝴蝶,仿佛下一瞬就要风化为齑粉,飘逝而去。

    “是啊,我也想问问天意为何偏帮末流呢。”枕玉奶奶苦笑着说,沙哑的声音里透出无限苍凉。

    “乙区第三层第七隔最中间,他们快要来了。”

    闻言,江乘蓑立马飞进阁中,年久失修的木门不堪重负地抖下一片尘屑,砸在他的肩头,砸在地上。

    很快,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转瞬之间已冲进禁书阁。

    我也跟了进去,直奔乙区——

    江乘蓑蹲在地上,手里捏着未燃尽的火折子,地上一片灰烬。他猛地吹了口气,灰烬四散而去。接着,三两下煽灭火折子,理正衣襟,神色自然地迎接即将到来的侍卫。

    “江左使为何在此?”御前侍卫问道。

    “皇上令我修黎国史,只是如今堪月公主已逝,下官只能来这儿查找史料。”

    “查史料需到禁书阁?”

    “大人您忘了,黎国的史料都被列为禁书,只能在这里查。”

    “那左使查到了吗?”

    “查到了。”江乘蓑扬了扬手中记言本。

    “不知大人在找何书,下官能否尽绵薄之力?”

    “倒不必了,大人无事便回吧。”

    “下官告”

    “慢着,无令,您为何在宫中?”

    “大人又忘了,为臣能详修史书,皇上曾特许臣可住在宫中。”江乘蓑笑着说,脸上看不出一丝难堪。

    少年,为何你能把他的警告威胁说得跟皇权特许一样?若非江家乃当朝权贵,你以为你有几个脑袋供你掉?

    “行,你走吧。”

    “下官告辞。”江乘蓑拱手行礼,而后退出门去。

    我一直跟着他,看见他出了官道脱力一般瘫倒在巷子口,良久才舒出一口长气。

    可我知道,事情不会这么轻易结束。

    果不其然,皇帝深夜召锦衣卫佥事江平川。

    他先是装模做样的谈起东南海事,没过多久,太监报侍卫求见。

    他也不屏退江平川,直接宣了他议事。

    “找不到?她一个公主从哪儿学禁术?除了禁书阁还能有哪儿?”

    “回皇上,侍卫们确实翻遍了整个禁书阁”

    “废物,都是些废物,现在怎么办?”

    “回皇上,大师说找不到原书的话,不妨从母蛊下手。”

    他们会要我的尸体这我一点儿也不意外,他会敲打江家我也不意外,只是希望江平川能看着江乘蓑,别让他做傻事。

    让我没想到的是,主动呈上尸体的人是江乘蓑。他还呈上了史书。狗皇帝接过还念了两句:“黎废帝荒淫无度,搜刮民脂民膏”接着阖了本子连道两个“好”字,顺手卖了江家一个人情,抬了江乘蓑作太常博士。

    江乘蓑喜笑颜开地接了旨,一路从官道笑道家里。一进家门,脸便垮了,眼泪簌簌地落:“堪月,对不起,我连你的尸体都护不住。”

    明知他听不见,我仍笑着说:“死都死了,还管那尸体做什么?折辱它又疼不到我身上。你已经为我做了这么多,是我该谢谢你。”

    算起来,我和他也只相识了一个月。

    (三)

    那天是小寒。揽芳殿内哑暗无光,只庭前一株腊梅尚有几分精神。

    “拿两只汤婆子来。”

    半晌。

    “听不到吗?本宫让你们拿两只汤婆子来。”我倏然拔高了音量。

    “公主还当自己是千金之躯啊,黎国都亡了三个月了。”管事太监掐着嗓子讥诮,语尾的幸灾乐祸藏都藏不住。

    “大清早的,是谁惹着堪月了?”

    闻言,我抬手便是一个茶盏砸过去。

    白瓷伶仃旋转,在熹微的日光下沾染一团朦胧。

    “见到朕就这副反应?”

    明黄飞快闪动,瓷片紧贴着瞳孔,只一毫就会见血。

    我转动眼珠,盯着那团咫尺的黄。五爪龙纹,帝王之袍。

    “压得住吗?”

    “什么?”

    我睁着双眼似笑而非:“压得住吗?”

    他顿了顿,凤眼扫过龙袍,复而开口:“你凤凰之身如今连这方寸之地都走不出,你父皇生前坐拥百万之兵却挡不了我势如破竹。堪月,你说朕压不压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