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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舟渡月2
发布:2025-03-20 20:56 字数:9604 作者:天阅短篇
    闻彻说完就甩袖出去。

    我不再言语,闭上眼休憩。

    被衾冷薄,窗外寒风冷冽,不知睡了多久,我被冻醒了。

    “如今是什么日子了?”

    没人应声。

    我抬手将烛台挥下地。

    “奴才没个奴才样,奴才的奴才便有样学样。”

    “公主,今儿是小寒。”

    我抬眸望去,约莫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皂罗加身,声如淙涧。

    “圣上出生勋门,虽非皇亲国戚,却和卑躬屈膝的奴才不同。”

    “什么?”

    “公主慎言。”他向前拱手,倒是恭敬守礼。

    “滚。”我阖眸休息。

    “公主,臣是来修史的。”

    呵,闻彻还真是宅心仁厚,都到这步田地了,还不忘让我大黎百年风光留名汗青。

    “随便编。”

    仍有呼吸声起伏,我半开眼帘,眼前只有一抹模糊的红,他还站在原地。

    “杵在这儿是要本宫请你?”

    “公主,兹事体大,臣不敢轻易落笔。”

    我眯着眼看他,试图看清他的五官,却只是徒劳。

    “我敢如实说,你敢如实写吗?”

    他没说话。

    “还不走?想听本宫将这断腿毒眼杀亲亡国之事向你和盘托出?”

    “公主,臣不敢。”

    “滚,这话本宫听烦了。”我朝他挥挥手,像是驱赶蚊蝇一般。

    良久,我微微抬眼,他正提笔伏案,广袖挥拂。

    “本宫这儿冷清,大人回府编去。”

    “多谢公主关怀,臣不觉冷清。”

    清雅若荆岫扣冰,这声音倒甚是好听。

    我反手将凉透的暖炉砸出去,“本宫可以把话说得再明白点,滚!”

    “公主,圣命难为。”他起身朝我拱手。

    “没说不让你编,你回府编去。”我不想为难他,只懒懒解释一二。

    “臣方才只是再画像。公主未启口,臣不敢自猜自度。”

    我冷笑一声,只睨着窗口。风透过破窗割着脸皮,眼前的景色愈发灰沉难辨。

    “公主,臣这儿有一对暖石。”他捧着暖石递上。

    小巧莹润,握在掌心正好。

    雪松香气钻入鼻孔,我看不清他的五官,只勉强辨得出他身形颀长清瘦。

    天气寒冷,宫中丫头婢子不把我当回事儿,这暖石着实惹我行动。

    “本宫无甚回礼。”我幽幽道。昔日公主如今连这一对暖石的情都承不起,倒真是让人心酸。

    “无妨,只求公主不再驱赶便好。”他尾音带笑,像是清风弄秋雨,轻巧如四月雏燕。

    “好。”我应道。

    他再来时,已是大寒。

    穿着一件缁衣拱手而立,墨发半束。

    “公主,臣带了糕点和龙井。”

    糕点和龙井。

    “是芳菲阁的?”

    “是。”

    “破费了。”

    “臣来时恰巧路过,想来修史漫长,刚好打发时间。”

    记忆中枣仁酥配半壶龙井,凭栏倚靠,檐尖半抔新雪遥遥相对,人间半壁惊华便收入眼底。从东方既明到飞霞颓醉,恍然已归时。

    我挣扎着坐起,想让他撑开阑窗,却发现不知姓名。

    “公主,大寒至则隆冬将远,可要推窗看看。”

    微微颔首,意在应允。

    冷风长刀直入,我似不觉寒意,只费力眺望。半晌,收回目光。

    看不清,早就看不清了。

    “先祖启于淮安,幼时顽劣,扬州风软不成其摛文斐章,离经叛道特立独行。适逢江南乱,祖业溃,举家逃。乡邻里道,五步一饿俘,十步一伏尸。不忍惨状,恸而入绿林。”

    “永帝康庭,举周祁行新政,内严法度,外强行伍。永安十一年,剑指狼居胥,却北狄九百里以还。可汗将涂跪而称臣,士不敢持弩弯弓,胡人不敢南下而木马\"

    “烨帝临棠,裁冗官而伐士族,覆结党而杜营私,肃清朝纲,严明法纪。比及五年,国殷民富,是使万朝来贺。市列珠玑,户盈罗绮,胡之香料,暹罗葡萄,番邦异兽\"

    壶口水雾袅袅,龙井的香气在室内蔓延,清幽中暗藏微涩,茶叶应已舒展八成只余边沿蜷曲。

    许是三月来未曾说过这么多话,喉咙处略有灼烧之感 。

    他停了笔吹拂未干余墨。

    “下雪了。”

    门口传出婢子呼声。

    下雪了。

    我闭上眼睛,若这白雪有情,我想它应能入怀。

    殿内只剩下我一人呼吸。

    他终于滚了。

    “砰——”一声闷响传来。

    松软之感从脸颊扩散,须臾作凉珠滑落。

    抬手一拂,水泽氤氲。

    我蓦然睁眼,黑影坠白雪惺忪。

    隐约知晓是谁人莽撞,挑挑眉冲淡眼尾笑意。

    “公主。”

    他爬起身掸衣,语气无奈,“想笑就笑吧,臣受得住。”

    我没言语,只捏了捏暖石。

    “公主,茶煮好了。”

    茶倒还可以,虽比不上宫廷御贡,但也并非凡品。

    雪下了不久便渐渐没了动静,檐尖雪偶尔坠落发出轻微响动。

    我盯着破窗,似乎又模糊了几分。我笑了笑,只觉离解脱又近了一步。

    “公主,这么冷的天还有喜鹊诶!”

    到底是少年心性,藏都藏不住的喜悦顺着尾音滑落。

    我随口应道:“想来近日有好事发生,本宫就先为大人贺声喜。”

    “臣姓江名乘蓑,未及加冠并无表字。”

    “江乘蓑?江太傅家的探花郎?”

    “公主还记得?”他语气急促,听着很是激动。

    “嗯。”

    放榜那日,江太傅逢人就说,说自家最笨的孙子终于出息了。我自然记得。

    “那可否请公主为本宫赐字?”

    “我?”

    “公主当自称‘本宫’。”

    我轻笑一声,“赐字来大事,需长辈作主。”

    若我还是当初的“堪月公主”,那便是他几代荣光。如今闻彻虽保留我公主称号,可景况凄惶,我是个连婢子都能欺侮一二的废人。

    他也没再多言,替我添过暖炉便踏着西斜暮光而去。

    是夜,我倒是难得地睡了个好觉。

    旦日,云色疏浮,白皑将消。

    江乘蓑一早便在殿外候着。

    “多大的能耐怠慢江大人,自己是个残废没知觉,别人可不是。”

    “是呀,大人,她如今”

    揽芳殿许久不曾热闹,何况是这种趋炎附势的喜事儿。

    怎么来来回回就这几句?不是“残废”就是“疯子”。

    我支起上身斜靠着,手扣着塌沿微笑。

    “滚——”

    门“豁——”得一声被拉开,我骤然抬头——

    光华涌入,恍若经年。

    “这天倒是敞亮。”我有些怔愣,一时竟忘了躺入被子装睡。

    “雪后初霁,天气确实不错。”

    “嗯。”

    “公主,您这婢子当教。”他咬牙开口。

    “这婢子不是我的,江大人当知道的。”知他在怪我袖手旁观,我轻笑一声,无奈自嘲。

    转而看向门口,微微眯眼,有多久没有看到这样明朗的阳光了?

    “公主当自称‘本宫’,这您也当知道的。”

    我招招手,示意他走近,而后轻声道:“差不多得了,你是真迂还是真聪明,我懒得计较。”

    “公主,臣臣并无此意。”他拱手而拜。

    我粲然笑开,“倒是本宫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他呼吸一紧,约莫又要开口,我连忙拂拂手,道:“不过这奴才确实不像话,大人觉得应该如何?”

    “但凭公主予夺。”

    “好啊。”

    第二天,江乘蓑是冲进殿里的,广袖无章飘扬,步履蹒跚潦倒。

    “公主,素绸死了?”

    “谁?”

    “素绸,您的侍女。”

    我没说话,眼睛看不清,是以我并不知“素绸”是谁。

    许是见我许久未言,他又补充道:“鹅蛋脸,细眉,眼若桃核,印堂有一颗细小的痣。”

    倒真是个美人,我想。心下却纳罕,记这么清楚?这殿里婢女可不少。

    电光火石之间我恍然开悟,顿时找到问题根结。“江大人对她有意?\"

    “什么?”他语气微怔,似是没反应过来。

    装得倒像,少年人的小把戏。

    我低咳一声,“少年人情窦初开没什么不可说的,本宫也是过来人。”

    “什么?”他又发问,声线略低,不知怎的,我竟听出些咬牙切齿的意味。这是哪根筋又搭错了?

    哦,估计是以为心上人死了。

    “她姿容昳丽,你瞧上她是人之常情”

    “她都快死了,”他冷声打断我,“有暴毙之象。”

    “那倒不是能置人于死地的毒,不过是让她短暂的精神颠溃罢了。毒发时有五脏欲裂之感,继而脱水高烧,七窍有郁闭之痛。今日是第二日,毒性正裂,气若游丝确有暴毙之象,再过五日便能好转,至第九日则与常人无异。此毒并无解药,但服佛手三钱可缓解苦痛。本宫先前并不知大人心意,是以惩处了她。江大人待本宫不薄,奈何本宫实在困窘,无所赔礼。墙角箱中有一瓶祛痣良药,敷于眉心半刻便可取下,反复三次,则痣可消退。”

    他静默未动,端的沉稳。

    我也未言语,左右是我对不住他。

    约莫半刻,“公主方才只有一句话说对了。”

    “什么?\"我有些摸不着调。

    “您并不知我心意。”

    “臣心中确有一人。若非识得惊鸿面,云埋雪里道寻常。”

    他轻笑一声,似有惆怅似有悲戚,“公主心上之人,应是如玉谪仙”

    怎么又扯我?我出身打断,“本宫并无什么心上人。”

    他明显一愣,复而笑开,“公主勋赫显贵,胸有丘壑腹有乾坤。臣只是觉得公主千金之躯,栖梧桐饮清露,下毒会脏了您的手。”

    “你是真迂。”我望着他的身影,试图看清他的轮廓,“江乘蓑,我算看出来了,你是真迂。”

    他声若清涧,潺潺击顽石,“臣确实迂,所以,公主莫要猜忌臣之赤诚。”

    我瞬间笑出声来,笑得涕泗滂沱。似有烈火焚烧五脏,我“哇”地一声呕出一滩血来。趁着鼻中还有鲜血喷涌,我匆匆捂住口鼻接住余血,抬手甩在窗棂上。

    赤诚啊,论起来,我也是个迂的。

    是夜,天寒灯稀,殿内彻骨冰凉,暖炉里没有一丝温热。

    我种下的“牵陨”蛊虫已经苏醒,只待闻彻再来。

    我翻出枕下暖石攥在手中,神色晦暗。

    国破那天,闻彻寒光披甲,不可一世。

    十万铁骑开,烟尘蔽日。城楼上父皇一袭龙袍垂手而立,双眸混沌似是金乌陨落。

    战鼓狂擂,寒风过境彻骨凄凉。

    大势已去无可追。

    我知道,父皇也知道。

    他被乱箭射杀,至死不跪。我一剑插入闻彻左胸,未成想偏了一寸,堪堪让他捡了一条命。

    “堪月啊,你这双眼睛实在不灵光,朕便废了它们给你长长记性。”

    “你父皇不跪,那你便别想站着!”

    我犹记得当时他严重的戏谑和阴狠,像是北地的狼崽子,嗜血残忍的寒光盘踞眼底,在某一瞬间让人后背发麻。

    “你还真是胆大,不怕再碰到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望着浮动的床帏,我叹了口气,“不长记性啊。”

    “你怎么知道是我?”黑暗中传来一阵嘶哑的女声。

    我耸了耸鼻子,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和毒药的芬芳。

    不过我没打算理她。

    “公主,这毒有解药吗?”

    “熬过五日便没事了,”我扫了扫帘外黑影,开口:“你既已能下地,想来已熬过了四天。”

    “公主就不关心这四天发生了什么?”

    左不过昏睡了四天,我这无人问津的小冷殿能有什么新鲜事。我连白她一眼的力气都懒得废,只闭着眼休息。

    “江大人为求圣上遣太医给您治病在御书房门口跪了一天一夜,昨日江尚书下了早朝便提着藤条教训儿子。江大人一文弱书生,硬生生捱了半日才昏过去。皇上将他贬为左使,让他住在揽芳殿修史。还有,从今日起,您这揽芳殿里的奴才全都撤去,就让他和您自生自灭。他是探花郎啊,如今却因为你沦落到此般地步。”

    我眼皮都没抬。

    半晌,她又不甘心地问:“公主作何感想?”

    我不置一词。

    不知过了多久,她又开口:“公主,熬过五日便当真没事了?”

    我“嗯”了一声当做回答。

    “没有解药?”

    我冷笑一声,“你大可以到处翻翻。”

    有些毒天生便是用来折磨人的,要什么解药啊。

    五日后,寒风劲烈,江乘蓑迎风而立,白衣猎猎,恍若遗世谪仙。

    我望着他模糊的背影不由得嘲讽出声:“你不光迂,还蠢。”

    “我哥说愚蠢的人先享受生活。我便当公主是在祝我平安喜乐了。”

    我眉眼一僵,复又笑开。

    他说他带了一壶酒,要去小厨房热一热。

    暮色四合之际,他一瘸一拐地走入落日,走入颓靡黄昏与慢慢长夜的交界。

    闻彻要的是我众叛亲离,是我铮骨不复瘫作烂泥,是我傲气折颈跪伏如犬。

    可我偏偏不遂他的意。

    江乘蓑对我好,他杀不了他便动素绸泄愤,当然也不会放过我。

    深夜,闻彻爬窗进来。

    那窗上有我的血,血里有子蛊。

    他爬上我的床,扯了我的衣服,绑住我的手,这是第五次了。

    下半身没有任何知觉,我无法挣扎,只能大睁着眼看他在我身上爬,每一次我都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可这次不一样,他体内有子蛊,子故要寄生在宿主体内需母蛊认主。他要死了,我有些兴奋。

    “堪月,猜猜朕为什么没让你全瞎?”

    我没说话。

    “离这么近,你应该能看清朕的脸吧。幼时你不过是仗着公主的出身才得了众人一句高贵出尘,如今母狗一样俯趴着,感觉如何啊?”

    “像看虫子爬一样。”我能感觉到他体内子蛊感应到母蛊的肯定后正兴奋地爬来爬去。

    “哈哈。”他像被突然戳中了痛点一般疯狂大笑,连面容都几近扭曲。

    然后,他一把扫下塌边的茶壶。

    “那朕让江乘蓑进来看看,看看朕如何凌辱高贵的堪月公主。”

    瓷器破碎的声音有如洪钟。

    片刻,江乘蓑推开了门。

    闻彻狞笑着看向他,理了理衣服,半晌,出了门。

    今天是十五,窗外月光明朗,打在我的身上,将一切的狼狈都照得清晰。

    江乘蓑,看清了吧?该看清了吧。

    “公主”

    “滚。”

    “公主,臣带你去洗洗。”

    “滚。”

    “公主”

    “江乘蓑你是瞎了吗?所谓的堪月公主就是这般下贱,我杀不了篡位的贼子也没以死殉国,我下毒我给仇人当畜生凌辱,我甚至没有一点礼仪,到现在了还对你大吼大叫。我就是这么不堪的人,所以你能不能去当你的世家公子,能不能别管我了?!”

    “公主,不是的,你才不是的。你十五岁作出《五楼赋》,十八岁能解决汾河水患,二十二岁能智对吐蕃使臣,公主你是天上明月,是臣之不敢求。”

    明月,不敢求。

    那是二十四岁前的我。

    现在,我在泥里。

    “我想去外面看看。”

    江乘蓑将我抱到门槛上。

    庭院里梅花幽香,只是我看不清。

    我想叫他帮我折一枝来,却不想一开口呕出一滩血来。血落在雪上瞬间变成黑色。

    “公主。”

    江乘蓑抱住我,我能清晰感受到他的颤抖。

    我凑近去看他的脸,看不清。我再凑近一点,近到我的鼻尖能触到他的鼻尖——

    还是看不清。

    “牵陨”得养在眼睛里,母蛊长得越好,子蛊就越毒。等到母蛊成熟时,子蛊便会爆体而亡,释放剧毒。相应的,我也会死于母蛊死亡后放出的剧毒。不过那又怎样呢?只要可以报仇,这条命搭进去就搭进去了。

    只不过饲养母蛊是件痛苦的事。现在看来,它正在吃掉我的眼睛。

    “公主,我去请太医。”

    “别去。”我拉住他的胳膊,“他们没办法的。”

    我伸手碰了碰他的脸,指尖一片湿润。

    “不哭了好不好?”我笑着说,“探花郎哭起来就不好看了。”

    “不会,我可是我们家最好看的孩子。”

    “好,那最好看的孩子能不哭了吗?”我摸了摸他的脑袋。

    “呜呜呜呜呜。”

    就这样,我哄小孩哄了半夜,直哄到他睡着。

    母蛊长得很快,我的身体迅速衰败下去。

    江乘蓑很难过,总是背着我偷偷哭。

    “没什么好哭的,何况死的又不只我一个。黄泉路上有他作伴,虽然恶心,但我不亏。”

    “我没哭,我在想一会托我哥给你买什么糕点。”

    “我不想吃糕点,你抱我去外面吧。”

    “好。”

    我坐在门槛上,听着耳边呼啸的风声,一阵猛烈的剧痛从腹部袭来。

    我笑了笑,前所未有的轻松。

    终于要结束了。

    “江乘蓑,我想吃蟹黄栗子酥。”

    “好。”

    脚步声渐渐细弱,我疼得跌坐在地,腹部有如刀绞火灼,我用尽全身力气滚进雪地里,抓起一把雪塞进嘴里。

    雪水顺着喉咙往下滑,流入肠中转瞬便被烧尽。

    我一把又一把吞着雪,腹部的疼痛愈演愈烈,心中确是无限畅快。

    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闻彻,你终于来了。

    “贱人,你给朕下了什么毒?”

    “你猜啊。”

    他拽着我的头发,将我扯进主殿,掼倒在地。

    “你到底下了什么毒,解药在哪儿?”

    “要不你把这殿里翻一遍?说不定会有收获呢!”我笑了笑,下一瞬鲜血自七窍爆开,温热的液体喷涌之下,虫子内脏的怪味占据了嗅觉的全部。

    “啊——”闻彻的怒号传遍空旷的主殿,只是他先前撤走了所有宫人,揽芳殿又实在偏僻,他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他了。

    我狂笑着,七窍涌出更多鲜血。

    闻彻痛苦地哭嚎着,我听见很多东西落地的声音,他正发了疯似的打砸。

    我又呕出一大滩血,母蛊要成熟了,可我的身体亏空严重大抵是撑不到哪时候的。可若母蛊不成熟,子蛊就会大受影响致使毒性减弱。待到子蛊休养无碍才能卷土重来。

    可我不想等,闻彻,我堪月本堪明月,却被你拽落泥潭染上一身脏污。黄泉路上若没你来殉我,我走不踏实。

    “堪月——”

    我好像听见了江乘蓑的声音,挣扎着爬到门槛想再见一见他。

    “堪月,你爬什么爬?你想见他?朕不许!”

    闻彻疯了一般扯我的头发,我死死抱着门槛不松手,挣扎之间,他撞翻了烛台,火舌瞬间舔上桌帷,一下子燎到他的手,他痛的缩了回去。

    北风穿堂,火光骤增,腾起一片热浪,闻彻大吼大叫着满地乱窜,听响动又撞倒了不少东西,屋子里更热了。

    不过也好,若是我死了母蛊还没成熟,被烧死对他来说也是种不错的归宿。只是希望火势别太醒目,招来宫人救火可就不好了。

    我揩了揩脸上的血,然后唤道:“江乘蓑。”

    “我在。”

    他的声音有些哽咽,这个哭包又要哭了,只是这次我满手毒血,不能再帮他揩眼泪了。

    “你别哭好不好,我不在了你要照顾好自己。”我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到,只是他好像哭得更凶了。

    “你还没有表字对吗?那我就叫你‘舟渡’吧。还是算了,我快不行了,取的名字也不吉利,让你家长辈帮你取吧。”

    “不,堪月,你撑住,我”

    我实在太累了,他最后说了什么也没听清,恍惚间一只轻盈漂亮的白鹤停在我的面前,它缥缈又温暖的羽翼缓缓环住了我的身躯。

    一切都结束了,只是江乘蓑,我还不知道你长什么样,下辈子怕是要找不到你了。

    (四)

    江家为江乘蓑办了冠礼,他祖父要为他取表字,他说什么也不要。

    江家嫡幺子的冠礼自然盛大,当着全族众人的面他祖父也不好发作,只铁青着脸走完了流程,冠礼结束后要抽他藤条却被江平川拦了。

    “他也是中了探花当了官儿的人,随他去吧。”江平川打着哈哈替他当了这一灾,回头却骂得他狗血喷头。他倒也乖巧,愣是没顶一句嘴。

    江平川一记铁拳打在棉花上,也觉得无趣,末了问了句:“她给你取了什么字?”

    “你能不能放尊重一点?!请叫她公主!”

    “公主?!皇帝也没见你尊重?!”

    说得跟你尊重了似的,不过是闻彻羽翼未丰,你们都不怎么把他当盘菜罢了。

    “也是,你跟人话都没说两句,我不跟你个小酸鸡计较。”江乘蓑睨了他一眼,眼里满是不屑。

    江平川气得跳脚,“我们江家儿郎的最高追求难道就是尚公主?也就你鼠目寸光!”

    那倒确实,驸马都尉听着是皇亲,实则是个闲职,有点儿出息的世家子弟都不会去尚公主。

    “鼠目寸光?我一点也不觉得。”江乘蓑自嘲一笑,“若非识得惊鸿面,云埋雪里道寻常。”

    云埋雪里道寻常?江乘蓑,你为何还当我是天上不落的云而非沾土的雪呢?

    “罢了,我没资格嘲笑你。既选了最艰难的路,就走下去吧。”江平川若有所失地拍了拍他的肩。

    六月中旬,黄河水灾频发。

    江乘蓑毛遂自荐治理水患。

    江平川骂他蠢货。

    这我也认同。治不治得好另说,灾情最重的州是当朝宰相曾经辖地。一朝天子一朝臣,改朝天子的宰相不是近臣就是权臣。

    就是真出了什么,闻彻也只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他还没到赈灾地,他哥已经被针对上了,他爹倒是沉得住气,一声没给儿子叫屈,也没和这老匹夫硬刚。

    江平川前两天被骂治下不严,后来被说昨日当街纵马却一点儿也不气,反而自愿请罚,罚俸两月,回家思过半月。老匹夫一口气噎在嗓子眼上也上不去下又下不来,半晌憋出句:“江大人知错就改善莫大焉。”

    我以为他是学聪明了以退为进,只是他到官道上嘴角都咧到耳朵根了是怎么回事?

    我跟着他一路往江家飘。

    他喜气洋洋和他祖父打了招呼便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说是思过但一会儿让小厮取糕点一会儿让婢女端汤圆。

    怪,实在太怪。于是我决定飘进屋子里看看。

    竟然是我皇姊和三皇弟。皇姊招了驸马后一直待在封地,父皇也不收她纳贡。闻彻篡位后兵马亏损严重,也不敢出兵进攻她。

    “宫变后我那丈夫想要投降,我便将他砍了。”

    我还好,江平川倒茶的手都抖了抖。

    “公主真是当机立断,胆识过人。”

    “我此番来京便是为杀闻彻,报我杀父杀妹之仇。”

    “那公主有何打算?”

    “杀进皇城。”

    江平川嘴角压都压不住,这话要从江乘蓑嘴里说出来高低得夸两句好的。

    “闻彻能篡位和匈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现下也不知匈奴能助他到何地步,公主的兵力还有辅佐幼帝稳定朝堂之用,暂且不宜妄动,还需从长计议。”

    “敢问公主如何救出三皇子的?”

    “堪月将他藏在密道遣宫人护送他来找我,在他的寝宫放了一句幼子焦尸,然后一把火点了寝宫。我想她就是这样瞒天过海的。”

    “话说江大人为何请罚思过?”

    “这”江平川明显有些无措,“昨日我当街冲撞公主马车被宰相弹劾了,我怕他再顺藤摸瓜查到您的身份,便出此下策堵了他的嘴。”

    我只能说,最好是。

    八月,江乘蓑回京述职。

    “朝廷四月就发了救灾银,到了六月大坝上没添一片砖瓦。百姓易子而食,知州刘些贲脑满肠肥。微臣抄了他的府邸,抄出两百万现银三十多张房地契和十几封与宰相的联络信。微臣原也纳罕这刘些贲何以有这么大的胆子贪污赈灾银,原来是宰相大人在背后为了撑了如此大一张保护伞!”

    “江爱卿,宰相大人一直为了我朝兢兢业业,这其中必有误会。”

    “皇上请看。”江乘蓑递上二人往来信件。

    闻彻接过后也不打开,只威胁地看了江乘蓑一眼。

    然后道:“两位大人私交甚笃,有些往来信件也没什么不妥,江爱卿言重了。”

    “可是皇上,这信件中有明确提到……”

    闻彻将信件摔到地上,怒目而视。

    “大胆,你是在质疑朕吗?拖下午打二十大板。”

    还是太年轻了,不懂朝堂上的维稳和制衡。二十大板,他得半个月下不来床。

    闻彻,我真想杀了你。

    后来,他倒是学圆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出力不讨好的事儿从不干,偶尔也在闻彻需要的时候当当枪手——拉与他意见相左的忠臣下马。不同的是,拉完之后还暗中保护他们的安全,以免遭人暗害。

    闻彻出身侯府,却只是个受尽嫡子欺凌的庶子。小时候我见他可怜,经常带他玩。后来有一次公主府的小郡王被人冤枉抄作业,我看不过去帮他解了围。闻彻便生气了。理由是小郡王是他嫡兄的好友,我不该帮他。可小郡王虽是他兄长好友,却未曾欺他,甚至还常常规劝他兄长别做残害手足之事。他这个人眼里的爱憎过于极端且心中毫无公正,从那之后我就疏远了他。

    所以他如今听不得一句逆耳忠言我也并不意外。而且他体内“牵陨”的毒已深入肺腑,每日的疼痛和生命倒数的无力让他更加暴戾多疑,朝堂上更没人敢说他的不是。只是一个皇帝身边只有夸赞时,他便也完了。

    民间对他免了匈奴朝贡这事儿十分不满,他与外邦串通篡位的说法也甚嚣尘上,百姓对他的不满铺天盖地。但是这些他都不知道,因为他身边没人敢说。

    三年后九月的某一天。

    我皇姊带兵从密道直捣皇宫。

    一个时辰后,江平川控制了京畿大营。

    闻彻睡醒的时候,江乘蓑正坐在他的榻边吃枣仁酥,旁边还放着半壶龙井。

    见他醒了,江乘蓑放下了糕点,端起旁边的药碗递给如妃。

    曾经爱他入骨的如妃如今满面恨意,掐着他的嘴粗暴地灌药。

    “毒妇,你给朕灌了什么?”闻彻恶狠狠地瞪着她。

    “反复提纯过的棉籽油罢了。今日我便让你也常常这断子绝孙之痛。”

    如妃目呲欲裂,恨到深处还伸手掐住了闻彻的脖子。

    待闻彻面色紫红时,江乘蓑才开口道:“松手,下去吧。”

    “咳,咳。”咳了好久,他才恢复正常。

    壶口处水雾袅袅,江乘蓑倒了一杯茶,吹了吹送入口中。

    “为什么?为什么她也背叛我?”

    “为什么?因为你不值得。她父兄为你肝脑涂地,最后却落得满门抄斩的地步。百年士族一夕之间只余她一人,你让她如何不恨你?还有堪月,她幼时待你不薄吧,可你呢?你杀了她父皇灭了她的国家,她那么骄傲清白的人,最后被你扯进泥里,你说说,谁还敢靠近你?”

    “堪月?她明知道我恨我兄长,她却还帮他的朋友,是她先背叛了我!至于她父皇,谁让他是皇帝,谁让皇帝拥有至高无上的身份和地位。我从小就知道,只有站在最高点才能享受别人的尊重和爱。我嫡兄便是仗着嫡出的身份和继承人的地位才敢欺侮我!你是嫡子,你怎么会懂我的痛苦?!”

    “那你得到了吗?你梦寐以求的尊重和爱。”江乘蓑语气平缓地说。

    闻彻愣了一瞬,又疯了一样大笑。

    “我不杀你,‘牵陨’的毒足以让你在日复一日的痛苦中油尽灯枯。”

    “那你又得到了吗?江乘蓑,从当年芳菲阁的惊鸿一瞥到如今她身死魂殒,你又得到了什么?”闻彻声嘶力竭地喊着,“你和我一样,终其一生也不过两手空空。”

    江乘蓑没说话,只笑着看了看他,眼里满是可怜。

    “带下去,断腿毒眼,好吃好喝地供着他。”

    说罢,他转身拎起茶壶,一口气饮下所有的茶。

    我听见他小声说:“堪月啊,十二岁的我趴在你隔壁的雅间偷听,你说这枣仁酥配龙井人间一绝,如今尝来,怎么如此苦涩。”

    同年十月,三皇弟登基,皇姊辅政,封江平川为摄政王,江乘蓑为内阁首辅并赐字“舟渡”,只是江乘蓑只接了表字却不接内阁首辅。半年后,还辞官归隐了。

    五年后,幼帝亲政,江平川和皇姊双双还政。次年春,江平川成了皇姊的驸马都尉。大婚后,他们见到了久不露面的江乘蓑,皇姊问他是何时喜欢堪月的?

    他说,那是十四年前的“百灯会”,旁人望着容貌出尘的昭阳长公主目不转睛,他却看着一袭仙鹤宫装的堪月公主久久不能忘怀。因为听人说那位堪比明月的公主不喜欢腹无点墨的,从此常被人说脑袋笨不适合读书的漂亮小孩立志苦学,希望有朝一日能入公主法眼。

    皇姊又问江平川呢?他说他看着不看众人只顾着照顾妹妹的昭阳公主突然可怜起常为弟弟擦屁股的自己,于是决定再次牺牲自己让昭阳公主做一个幸福的人。

    而我,一直等在忘川河畔,等我的小舟,渡我过恶鬼噬体的忘川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