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焚心酒1
发布:2025-03-21 10:08 字数:3497 作者:天阅短篇
    【变故】

    我想终我一生,我大抵都忘不了那一夜纷纷扬扬的漫天大雪。

    明明应该是洁白的雪,却被染上了血的鲜红,被一个我以为永远都不会倒下的人。

    那个人,是这个帝国的主人,也是我从小侍奉的主君蒙焉。

    他倒在地上,雪花碰到他尚存余热的尸身便逐渐化成温润的水,雪水顺着他的脸孔一点点滑落,“叮”地一声磕在了一只金玉酒杯之上,就在不久之前,那只酒杯才从他最信任的人手中递过来。

    不管是蒙焉还是我,都不会想得到,从独幽的手中递出来的竟会是一杯毒酒。

    我仰起头,愣怔着望向递上了那杯毒酒的人,她华丽的凤袍被月光勾勒得如此棱角分明,如此——残忍无情。

    “其实,我也不想这样的。”她慢慢地绕过他的身体,走到了我的面前,我望着她的瞳孔,从未像此刻一般觉得那一双眼睛黑的如此深不见底。

    “我真的,不想的。”她又重复了一遍,眉心困扰地拢在一起,我想要说些什么,我想要指责她,我想要大骂她,可我终究慢了一步。在我张嘴之前,便是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昏过去之前,我想,这一定是一场噩梦。

    【封后】

    在今天之前,如果告诉这世上任何一个人独幽会害蒙焉,那个人多半都会嗤笑一声,再嘲讽上两句。

    因为这句话不管是谁听来,都像极了一句笑话。

    独幽怎么可能会害蒙焉?

    独幽怎么可能下得去手?

    她怎么能下得去手?

    蒙焉及冠那一年登基,于次月册封皇后,为了一纸封后的诏书,丞相、御史、边关重将险些为了自家的女儿打破了头,但偏偏他最后册封的,是独幽。

    一个没有任何人知道来历背景的女人,她仿佛从天而降,就那么突兀地出现在所有人视野之中,没有人知道她叫什么,没有人知道她从哪里来,她第一次出现在众人眼中,便是封后大典之上,蒙焉携着她的手,出现在群臣面前。

    群臣震惊,之后便是大怒。他们不明白,放着丞相之女不娶,将军之女不封,为何要册立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一场好好的大典,却是群臣长跪不起,请陛下收回成命,更有几个性子刚烈的,摆出了宁可撞柱而死,也绝不让皇帝被妖女蛊惑的架势。

    蒙焉就看着满殿的官员,携着独幽的手慢悠悠地问了一句话,“若朕说,倘若不能封她为后,这帝位朕也不要了呢?”

    满朝文武都愣住了,他们没有想到皇帝会为了封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做皇后就把皇位都押在了上面。但愣怔之后,紧接着,便是潮水一般的愤怒,几个老臣更是责备皇帝不知轻重,帝位又岂能随便儿戏?

    没错,儿戏,所有人都当这只是一个威胁的手段。

    我就站在那相携的两人身后,分明看到独幽轻轻地笑了笑,接着,便捡起了身后的宫女捧在手里的皇后金册。

    满朝文武都把心思放在与蒙焉争辩之上,没有人看到,她微笑着端详了一番那封金册,接着,便顺手将它撕的粉碎。

    漫天纸屑飞舞,也止住了所有的争论。

    蒙焉回头看了她一眼,竟也笑了笑,拿起了那枚象征帝王权利的玺印,这一次,群臣却再没让他如愿。

    所有人都知道了,他不是在开玩笑。

    她撕了金册,他便也陪着。

    再没有人敢阻拦独幽封后。

    再没有人不知道,他们的皇帝爱上了那个叫独幽的女人,而这个祸国殃民的女人,成了他们的皇后。

    她说,任何心意假手于他人,便都失却了原本的意义。

    于是,他便收起了帝王的架子,凡是她所喜好,尽皆亲力亲为。

    他会为了她,亲自攀花折桂。

    他会为了她的生辰惊喜,亲手在宫殿的每个角落挂上一个又一个通红的灯笼。

    他会为了她的喜好口味,偷偷在宫外采买她爱吃的食材再亲自烹调,一遍又一遍地尝试他从未做过的事情,直到十指伤痕累累,直到被滚油灼得手上满是伤痕。

    我亲眼看着他,为了她,越来越没有帝王该有的样子。

    我想,我是嫉妒了。

    【风雪】

    没错,我是嫉妒了。我是蒙焉的女官,是前一任丞相家中庶出的女儿,只因幼年时候在宫中的匆匆一瞥,幼小的我,便求了父亲送我入宫,陪在他的身旁。算一算,至今已有十五载。

    我在蒙焉的身边花了十五年的光阴爱着的他,却这样轻易地就对另一个人情根深种。这应该是一件很容易被嫉妒的事情。

    我有时常会想,一段爱情到底为什么会这样铭心刻骨?这样让人割舍不下?堂堂一个皇帝,为了一个女人几乎将自己打落尘埃,而我明知他的心中并没有我,却仍旧割舍不下。

    不管是他还是我,都如此愚蠢地把自己困在了名为爱情的囚笼之中——画地为牢。

    这场感情之中,唯一的赢家就是独幽。我想,她是不爱蒙焉的,不然她怎么忍心躲在暗处看着他为了她遍体鳞伤,看着他为了她险些失去了皇位?

    果然,她也不过只是个爱慕宫中繁华的女人。

    其实她并不像世人以为的那样来历不明,至少,我是知道她身份的。

    三千里浩瀚雪山之中一座小小慈悲院,据闻,那里的院主南风公子擅预测命理、长占算未来。彼时蒙焉还未成为皇帝,先帝子嗣不少,他也算不上如何受宠,但那些暗地里戳过来的刀子从未少过,为了活命也好,为了野心也罢,他终究在某日迈步进了连绵起伏的雪山。

    花了整整十五日的时间,才从那雪山山脉之中走出来,但跟着他一道出来的,不是他去求的南风公子,而是南风的侍女——独幽。

    我始终跟在他的身边,看着他走进冰冷的雪山,看着他一步一磕地向山上走,却在中途遇到了大雪封山。进不是,退亦不是,雪山之上终年冰封,他并未料到会那样寒冷,冷到连灵魂都已慢慢变得僵硬。

    我亲眼看着他的手指逐渐被冰雪覆盖,连眉毛都被染上了雪的颜色,那一刻,绝望弥漫了我心头的所有角落。

    于是我跌跌撞撞地闯进了漫天风雪之中,那些迷蒙的道路,那些时刻不歇的风雪尽数构成了一道又一道难逾的屏障阻碍着我求救的脚步。我像个游魂一样在风雪之中不停地游荡,我想,我总要找到人救他。我想,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在我的面前。

    于是,我找到了她。

    在慈悲院的大门口,观望那一夜风雪的她。

    跑丢了鞋袜,跑乱了头发,我想,那一日,我一定像极了一个疯子,而她那一日在慈悲院门前,穿着洁白的袄裙站在雪地之中,手中撑着一把油纸伞,像极了雪中的仙子,美的不可方物。

    日后回想起来,见到这样两个人站在一处,就算让我去选,也会选择她的。

    接下去的事情变得理所当然,她从慈悲院中走下,找到了奄奄一息的他,寻了一处山洞,将几乎冻僵了的他背了进去。

    漫天飞雪,他原本以为自己会死在那里,却在一睁眼时,便见到了白衣胜雪的她。于是南风公子似乎也变得不再重要。

    他似乎忘记了自己上山的目的,只将她带回了皇宫。

    而我,却始终都是被遗忘的那一个。

    说来也怪,独幽入宫之后,蒙焉的一切事务似乎都变得顺手了起来,皇帝竟也慢慢地对这个原本并不受宠的孩子上了心,以至最后将皇位也传给了他,放弃了军功赫赫原本声名最显的七王子。

    再之后,她便成了他的皇后。

    今日,恰巧是她入宫的第五个年头。他无论如何不会想到,一杯用以庆贺的酒,竟被她当做了谋害他的工具。

    【焚心】

    蒙焉终究没有死,独幽在他的酒中下了剧毒焚心,那种毒,只是一滴便会要了人的性命,可是蒙焉终究没有死。

    独幽到底没有在将死的蒙焉身上再补一刀,她只是将我和蒙焉扔出了皇宫,就像扔一滩垃圾一样。

    我站在蒙焉的身后,看着他黯然神伤,却无法拥抱他,亦无法安慰他。

    因为他没有死,我却死了。

    独幽果然没有放过我。

    我和他就站在距离皇城很远的方向,遥遥望着那一座黄金一般沉寂的城池,一个死,一个生。我看着他望着那座城池的目光中,藏满了痛,蕴满了伤,一点一点,凝结成绝望,却无法说出一句话。一个死人,如何安慰一个活人?一个女人,如何安慰一个不爱她的人?

    眼角逐渐变得湿润,鬼应该是不会流泪的吧,我的手指抹上了眼角,但见一片殷红。鬼不会流泪,只会流血。

    “阿秀——”他站在那里,望着皇城,慢慢地,吐出了这两个字,我看到他眼角的绝望一点点化作泪水,肆虐在脸孔之上,我看到他的手指一点点收紧,直到刺破了自己的皮肉,直到那些鲜血,在他的掌心绽放如花。

    阿秀,阿秀,阿秀,他一遍又一遍地念着,手上的鲜血越积越多,终究承受不住自己的重量,自他的手中跌落,摔碎在泥土之上。

    阿秀,那是我的名字。从小青梅竹马一同长大,在皇宫之中陪伴他那么久那么久的我的名字。

    蒙焉,你终究会为了我的死而心痛。我该庆幸吗?我想,我该庆幸的。就算你不爱我,因为我的死,你到底还是会记住我。

    遥远的宫城骤然响起了一阵巨大的声响,那样大的声响,仿佛连地面都在震颤。我望向皇宫,却只见昔日高耸巍峨的宫殿,有一缕黑烟骤然升起,在天际之间缓缓弥漫而散。

    一定出了什么变故,不知为何,已经变成了鬼魂的我在见到那一缕黑烟时,头突然疼了一下,我已经没有了身体,按理来说,是绝不会头疼的,那是一种从灵魂深处延伸出来的疼痛,如此剧烈,如此痛彻心肺。

    蒙焉也看到了那场变故,他骤然转身走了开来,他走向的,是城防营的方向,那里驻扎着最为忠诚的军队和最为勇猛的将领。

    我知道,他要带兵入宫,即便独幽这样待他,他还是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死的。

    我知道,他不会让她死,即便她刚刚才想要杀死他。

    那一刹那,心痛到无以复加。焚心之毒,焚心,说到底,焚毁的,还是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