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心酒2
发布:2025-03-21 10:08 字数:5918 作者:天阅短篇
【疑问】
现在的我不过是一缕幽魂,不管走到哪里,都不会被人看见,活人与死人本就是两个世界的生物,这倒方便了我的出入。
皇宫果然出了变故,一群人打着勤王的口号杀进了宫门。他们人多势众,盔明甲亮,手中刀剑一看便知是精心保养过的,禁卫军一则反应不及,二则人少势孤,又如何抵挡得住?
我微微冷笑,圣上被皇后谋害,这样大的事情,就算独幽想瞒,有些人她也是瞒不住的,比如说权倾朝野的七王爷,比如说老成稳重的丞相大人。在那些鲜亮的盔甲之后,看到那两人的时候,我便知道,如果蒙焉赶不及回来,独幽就真的死定了。
七王爷是蒙焉的七弟,是统领浮云国最大一支兵马的元帅,这些年南征北战,战功彪炳,先帝在世之时,便有传言说先帝有意令他继承大统,却最终还是将皇位传给了蒙焉。蒙焉即位之后,许多人都以为他定会伺机报复这个曾经的对手,但蒙焉到底不是那样心狠手辣的人,他呵斥了所有敢于进献谗言的人,不仅不曾对七王爷下过手,更是连职权都没有剥夺过。先帝在时如何,先帝走后仍旧如何。
而丞相,他是蒙焉的左膀右臂,这些年朝中大事,蒙焉总会向他请教一二,于蒙焉,他是师,亦是友。这样的两个人,独幽如何应付的来?
我突然很想看一看,独幽此刻的表情。
所以,我真的去了她的落霞宫。
往日繁华喧闹的宫殿此刻冷冷清清,遍地堆着忙乱时候推倒的物什,一地狼狈。
我原本不过是来看一眼,根本没有指望着真的能在落霞宫看到独幽,此刻勤王军队入城,所有人都恨不得多升两条腿,能跑得更快一些,她这个伤害了当朝皇帝的罪魁怎可能还有胆子继续留在这里?
然而,我真的在落霞宫靠窗的地方见到了她。
她没有穿凤袍,身上裹着一袭简单的白裙,手里握着一卷书,微风从窗间缓缓拂过,不经意间惊扰了她的裙摆,慢慢地撒下一殿风情。
“回来了?”她转过了头,望向我,唇角的笑意悠远、浅淡,犹如枝头盛放的白梅,却仿佛下一刻,便会凋零在风雪之中,我似乎从未见她这样笑过。
“你——”我惊疑不定地望着她,“你能看得到我?”
活人,不应该能见到鬼的。
“还是想不起来吗?”独幽长长地叹了一声,“算了,想不起来,或许也是一种幸福。”
她望向窗外,看向那些正在步步紧逼的七王军队,放下了手中的书卷,“看来他们还有些工夫才会杀到这里,可以陪我说说话吗?”
她是害死了我的人,更是想害蒙焉的人,不管怎么想,我都应该拒绝她的任何请求,但不知为何,我真的走到了她的身边,听她说些什么。
“蒙焉还好吗?”她慢慢地问我。
我震惊地望向她,给蒙焉的下毒的可不就是她?她现在还有脸问蒙焉怎样?
她轻微地摇了摇头,“当真是全都想不起来了。”
她唇角的笑意变得有些苦涩,“你忘记了?陪着我一次又一次试毒,好让毒药的分量刚好让他昏迷,又不会致命的,不是你吗?”
【真相】
陪着她试毒?什么意思?难道递给蒙焉那致命的毒药,她自己也喝过?难道所有一切都是她计算好了的?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我不明白啊。
那从灵魂深处开始蔓延的头疼再一次席卷而来,此刻我的视线都在渐渐变得模糊。
独幽看着我,目光之中的悲悯越来越盛,不知怜悯的是她,还是我。
她又望了望窗外,墨一般的长发被风卷起复又轻轻落下,“难道你真的以为,我不曾对蒙焉动手,他们便不会攻入皇城?你莫非真的以为,我是想要蒙焉死?”
我愣怔地站在原地。七王爷和丞相来得太快了,也准备得太好了,与其说他们是为了勤王而来,倒更像是勤王这一口号,恰巧撞在了他们的预谋之中。
我几乎倒吸一口凉气,蒙焉如此信任他们,他们怎么下得了手?
“你早就知道他们会率兵攻进皇城?你早就知道他们要谋反?你下毒是为了……”
“为了……”我几乎已说不下去,这一切太过超乎我的认知。这世上怎么会有给一个人下毒却是为了救他的道理?
“只有假死,能让一个人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去,只有假死,才能让一个帝王从明转向暗。我又是个自私的人,见不得他和我一道为了所谓爱情死无葬身之地,所以我只好用了焚心。”
七王爷与丞相已越来越近,他们两人已杀到了落霞宫门之前。
“对不起,看来时候到了,等我也死了,我们再好好聊一聊吧。”独幽唇角的笑意仍旧灿烂而夺目,我永远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喜欢笑。
她从窗户一旁站了起来,长及脚面的裙摆在地上慢慢拖曳着,不小心将刚刚放下的书卷带落,我低头看下去,那是一本诗集,那是——我幼年整理出来的诗集。
有些什么东西在我的脑海之中呼之欲出,头仿佛要炸裂开一般。
我看到独幽走到了书架之前,取下了厚厚的一摞书,指尖在书架之上拂过,随手便按下了书架内侧的一块原木,紧接着便是地动山摇。
七王爷和丞相刚刚踏进落霞宫的正门,门外就升起了一丛高高的铁栅栏。每一根都是精铁打就,泛着烁烁寒光。
“你——”七王爷恶狠狠地瞪了独幽一眼,转身拔出了手中大刀狠狠砸在了铁栏杆上,却被巨大的反震力道震开。
丞相咬着牙摇了摇头,“别费劲了,这是玄铁打的,你的刀压根砍不开的。”
“还是丞相的眼光好,你们两个算计了那么久,为了夺蒙焉的王位,却被我破坏,想一想,我还真是不大对得住二位。”她慢慢地笑开,瞳仁之中有一丛微弱的光。
“在我们之前,你不是已经毒死了陛下吗?”丞相转向独幽,眸子满满承装的都是精明。
“蒙焉不会死的,至少,不会死在我的手里。”她不知从何处拿出了一盏灯,随手点亮。明明是白日,但我远远看着,仍旧觉得她手中的那盏明灯,照亮了一方天地。
丞相瞬时色变,捡起了地上散落的一块布帘凑在鼻间嗅了嗅,又急忙忙扔开,仿佛碰触了什么极污秽的东西,“是火油,这个疯女人想烧死我们。”
独幽笑了笑,扔下了手中的灯,“这个结局,其实很好。”
七王爷的兵尽皆都是精锐,区区城防军不可能降得住他们,但如果七王爷和丞相都死在了这里,失去了叛乱的理由,他们不可能打得过城防军。
独幽是想用自己的生命,来成全蒙焉的王位。
“独幽,我们有话好好说,只要你肯放我们出去,荣华富贵你想要什么都好。”这句话不知是出自七王爷和丞相哪一个人之口,但现在在我听来却只觉可笑。
独幽也笑了起来,她原本就只是想要这两个人的命而已,荣华富贵?可笑至极。
火势越来越大,我能听到整个落霞宫都在燃烧的声响,起初七王爷和丞相还会用继续诱哄独幽放他们出去,后来发现独幽当真死了心和他们同归于尽。七王爷竟是狠了心,一刀扎在了独幽身上,刀尖在独幽的前胸扎进去,又自背后透过来。我拼了命想要阻拦,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刀子从我的身体之中穿过,又扎在了独幽的身上。
独幽——
我看到她身上的血不断流出,浇在熊熊烈火之上,发出一阵又一阵可怕的“刺啦”声响。
我看到她那黑黑的眼睛睁着,一直睁着,似乎想要透过那些火光看到什么一般。
我的头越来越疼,眼前的火光仿佛与多年之前的一处场景渐渐重叠到了一起,我到底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见过这漫天大火?仿佛连天都能烧得穿。
“阿秀!阿秀!”我想,一定是疼痛产生的错觉,不然我为什么会听到蒙焉的声音?而且呼唤的,还是我的名字。
“阿秀!”瞧,连幻觉都出现了,蒙焉真的在火海之中出现了,她叫着我的名字,抱住了独幽。
他叫她,阿秀。
突然,我的头不再疼了,我想起了很多事情。
【死生】
我想起,我并不是独幽害死的,我已经死了很久很久了。
你相信吗?所有的故事,其实都不只有一个结局。当你过着幸福快乐的时光时,也许另一个世界的你,正在吃着这世上最恐怖的苦。
我就是来自于另一个世界的阿秀,或者——
独幽。
阿秀和独幽,从来都是一个人。
我与蒙焉相爱,也成为了他的皇后,我素来知道他心软,却不知道,他的心软最终会害死他和我。
他相信七王爷,他相信他不会谋逆,但有些人,其实并不值得相信。
不管是他还是我都没有料到七王爷会谋逆,那一日,和往常没有什么不同,我在落霞宫中翻看一本幼年写就的诗集,是前不久打理书架时翻出来的,闲来无事,便想要看看幼年的时候写了些什么。
然而就在那时,变故突生,叛军突然闯进了皇宫,繁华的宫殿霎时化作了炼狱,所有人都在逃亡,所有人都在拼杀,我找不到蒙焉,我几乎找遍了整个皇宫,但我找不到他。
我跑丢了鞋袜,跑乱了头发,我向我撞到的每一个人询问有没有见到他,但始终没有得到答案。
我想,不管过去多少年,我都会记得那时的绝望。
就在那时,我看到了高高挂在七王剑上,蒙焉的头颅,染血,脏乱,头发乱的遮住了面目,但我就是知道,那是蒙焉。
我哭号着点燃了我身后的宫殿,每一处,每一处。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为什么我还活着!
他死了为什么你们还活着!
眼角一片湿润,我以为是泪,但指尖划过,却是一片殷红。
我记得自己点燃了身后的宫殿,之后便疯了一般扑向七王,七王的弓箭手怎么可能发现不了我这样显眼的目标?一簇又一簇的箭矢流星一般地划过,一根又一根扎进我的身体里,但没有一根能减慢我的速度。我知道,我的心脏一定已经插了很多支箭,但我一定要抢回蒙焉。
火海、血泪,和最后终于将他抢回指尖冰凉的触感,那是我生时最后的记忆。
我不要他死。
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要蒙焉活着,我愿倾我所有,换他活着。
那样深的执念,让我不得入轮回,甚至不能好好地死去,我抱着他早已腐朽的头颅在世间走了多久,连我自己都忘记了。不知是恶魔抑或是神仙听到了我的祷告,将我的魂灵送回了过去,送回了我刚刚入宫的时候。
我看到小小的我站在小小的他面前,羞涩地开口,她说:“我叫阿秀,优秀的秀。”
于是我笑了,我想,这一次,我一定不会再让他出事。
我已成鬼,早已不在人世之中,只有阿秀看得到我,所以,我只能借助另一个自己之手,来完成我想完成之事,因我来自未来,所以,我可以将未来发生的事尽数告知她。
然而这险些害死了她。
一个可以预测未来的人,不管是谁,都容不下。
我不知道最终对她下手的是谁,我只知道,那一日也是火海滔天,她被绑在柱子上,生生炙烤了一天一夜,但她没有死。只是身上再没有一处完整的地方。
后来,是慈悲院上一任的院主救了她,并给了她一张完全不同的脸。
为了躲避追杀,她改名独幽,号南风。
我怎么会忘了呢?那一日风雪交加,在雪山上走了那样久,寻了那样久,手上脚上尽皆被风雪刮伤,又在雪地里摔得几乎一处好皮肉都没有的人不是我,是她。
那一日撕碎了册立皇后的金册,不是因为她知道蒙焉一定会帮她,而是她始终都没有将皇后之位放在心上。
她故意为难蒙焉,也是因为她早就知道这一天会到来,她定会死在蒙焉之前,所以,她故意想要蒙焉恨她。
我忘了,她就是我。
我忘了,她不是我。她的爱,从一开始就以死亡为代价,在她刚刚认识蒙焉的时候,我便让她知道了,她会因为爱他而死。
我想象不到,她究竟是如何自己撑过来的。我的魂灵自未来而来,慢慢失去了精力,连记忆都出现了错乱,将前世与今生硬生生弄混。没有人可以依靠,甚至因为我的失忆也没有任何人可以倾诉,她究竟如何撑过来的?我无法想象。
【成全】
不知是幸还是不幸,独幽并未死在那一场大火之中,那座宫殿,是蒙焉帮着她整修的,那些机关,她瞒得了别人,却瞒不了蒙焉。七王和丞相被那一场大火险些烧死,蒙焉假传两人的死讯,击溃了叛军的军心,城防军果然一击即溃。
一切看起来都是如此的称心,然而不知是谁走漏了独幽在蒙焉的酒中下毒的事情,满朝遍野都在叫嚣着铲除妖后。
蒙焉却对这些消息一概不予理会。
“吃药了。”独幽的伤很重,被七王一剑穿心,又被大火炙烤了那么久,我都不知道她究竟如何活下来的。蒙焉捧着一碗看上去就苦到极致的药,像哄孩子一样,哄着独幽喝。
他只在那一日叫过一声“阿秀”,之后便再不曾喊过。
“你知道了,对吗?”独幽靠在床头,一双黝黑的瞳孔将目光搁在了蒙焉的身上。
蒙焉叹了一声,将药碗放下,“知道什么?是你故意在我酒里下毒,好自己赴死,还是你始终瞒着我你的真实身份,抑或是你一直都希望我恨着你,因为你预测到的未来——”
“因为你预测到的未来里,我的身边没有你。”
我几乎笑出了声,原来他知道,原来他始终都知道,独幽就是阿秀,独幽就是南风,独幽为了他做了一切她能做到的事情。
原来,我错怪了独幽那么多,原来,我错怪了自己那么多,而蒙焉始终知道,阿秀最真实的样子。
“这世上会预测未来的人应该不多,我始终记得,阿秀当年是因为什么离开了我,”他的语速很慢很慢,“一个会预测未来,又会在风雪之中拼劲全力找到我,救了我的,除了阿秀,还会有谁?”
独幽失笑,“我该想到的,我早该想到的,你没有必要一步一磕头地上山,你只是想要遇到那场暴风雪,你只是想要我去救你。”
一句话说的断断续续,总要停歇许久,才能将这一句话说完。
蒙焉也笑,只是我分明看到了他眼角挂着的晶莹泪滴,“即便我一开始不知道是你,也总会有一日,知道你到底是谁的。只要知道了,我就不可能恨你,不可能误会你。”
他的语速很慢,一直很慢,仿佛在惧怕面前的人没有办法听得清楚,“这世上谁都可以误会阿秀,只有我不可以,因为阿秀除了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我想如果鬼可以哭,此刻我早已泪流满面。我是庶出的女儿,母亲又早死,从小就进宫,父亲可能压根不记得有我这样一个女儿,除了蒙焉,独幽和我,都已经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剩了。
独幽的泪水早就已经沾染得到处都是,“蒙焉,我能拜托你一件事吗?”
蒙焉没有回答。
“下一次,当我再想瞒着你做什么事,你可不可以被我骗上一次?可不可以不要再想明白?”
蒙焉点了点头,我清楚地看到,他藏在袍袖下的手,正在瑟瑟发抖,“吃药了。”
独幽乖乖地吞下了他递上的药。
当夜,独幽坐上了慈悲院接她的马车,只一夜工夫,马车便驶离了皇宫,回了那三千里浩瀚雪山。有人问蒙焉,是不是要把皇后追回来。
蒙焉想了很久很久,却终于只是摇了摇头。
不用追了,因为独幽,已经死了。
我亲眼看着她在马车之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蒙焉今日去看独幽,一定已经猜到了,只是他答应过独幽,他要被她骗一次。那是她的心愿,即便阴阳永隔,他也乐于成全。
她死了,她不想让他知道,那么,他就真的不知道吧。
他挥退了所有人,自己孤孤单单地坐在阴暗的宫室里,唯有影子和我陪着他,直到太阳升起。
“我也该走了。”我微微笑起,我想,我现在唇角的弧度一定和独幽很像。
哪怕知道他听不到我的话,我仍旧在向他道别。
一个人,究竟为什么会爱上另外一个人?一场爱情又为什么会如此铭心刻骨?
我想,是因为那些共同经历过的事情吧。他是蒙焉,却到底,不是我爱的那个蒙焉,他只是独幽的蒙焉。
初升的太阳缓缓洒落了一世的光芒,也将我慢慢笼罩在温暖的阳光之下,我却仿佛置身于火海之中。
我该走了,那是我答应过的,蒙焉生,我死,灰飞烟灭。
阳光一点一点从我的裙角开始,爬上了我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我突然想起了幼年时候,我写在诗集之上,后来被蒙焉嘲笑了很久的一句话,“思郎思郎,愿与君郎同归乡,若无死生复悠长,不得于飞故沦亡。”
不得于飞,故我沦亡。
太阳终于完全升了起来,蒙焉推开了窗子,望向窗外,似乎想要隔着那样远的距离,看到那三千里的浩瀚雪山。
而他的身后,一丛刚刚烧过的劫灰,被窗子之中吹过的风缓缓带起,消散如烟,再也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