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概是史上最丑陋最愚蠢的女配，不像寻常穿书女配吊打所有人，反而亲手葬送了自己的生命。

    死后第三年，大将军迎娶了一位青楼女子。

    有人在妒忌她绝美的容颜，有人在非议她低贱的出身。

    可在阴冷的偏房，她点燃「美人尸」唤我魂魄。

    「我要你亲眼看见，他们所有人生不如死。」

    于是把我当成棋子的祖母染上药瘾，在痛苦与空虚中惨死。

    貌合神离的夫君被夺取权力，当众斩首。

    吸食我血肉的嫡姐与亲儿子反目成仇，追悔莫及。

    1

    姜尚荷十二岁那年，我成为她。

    不被期待出生的姜招娣与出身低贱容貌丑陋的姜尚荷，本质上没有什么不同。

    都是被厌恶打骂的日子而已，横竖都是要活下去的。

    我几乎瞬间接受了穿书的事实，下一秒，破旧的房门被人狠狠踹开。两个穿着讲究的丫鬟端着精致的瓷碗走到我面前，居高临下地打量我。

    「姜尚荷，是时候为二小姐做药引了。」

    一人紧紧环抱我瘦弱单薄的腰身，一人拿出锃亮的匕首熟练地划破我的手腕。

    数不清的刀痕布满纤细黝黑的手腕，还不等我细数眼前一黑晕死过去。

    「完蛋，不会穿到恐怖小说里吧？」

    ……

    我被一盆冷水泼醒，颤颤巍巍爬起身来咳嗽，丫鬟不等我回神，生拉硬扯将我从柴堆拖向门外。

    「老夫人要见你，快随我去换一身衣裳。」

    彼时天色阴沉，不知时辰。呼啸的北风夹杂鹅毛大雪，毫不留情地拍打在我脸上。偌大的府邸点亮无数华美的灯笼，大片烛光随风摇晃，回廊深处的铃铛声与下人匆忙的脚步声混为一体。

    我走路磕磕绊绊，被丫鬟拖拽着，肚子不合时宜地低吼。几次险些被过长的裙摆绊倒，姜尚荷一定冷极了才会将各种破布片子套在身上。我咬紧牙关发誓我一定不让这具身体继续跟着我受苦，可此时再回望这糟糕的一生，终究还是食言了。

    丫鬟用半温不热的水匆匆涮了涮我，把我推到一盏古色古香的铜镜前，我被眼前人吓了一跳。

    镜中并非绝美的倾世容颜，也非小家碧玉的甜美长相，而是崎岖的脸型，细小的双眼，低矮的鼻梁与夺目的龅牙，一具因长期不良导致的干枯瘦小的身材，好似八九岁孩童。

    丫鬟粗鲁将棉服套到我的身上，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被撕裂，血丝混着浓水一齐弄脏干净的里衣。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我被送到老夫人房间门外。屋内传来其乐融融的说笑声，还有咿咿呀呀的唱戏声，随着精雕细琢的红木门缓缓推开，一阵馨香扑鼻，屏风后人影绰绰，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祖母宋矜与姜婉竹。

    2

    「呵，她们定看你像看一条狗。」

    老妪泄气般将手中的瓜子皮摔倒地上，她砸吧砸吧嘴，发现少了几颗牙齿，又狼狈地趴在地上摸索着。

    我的头转了三百六十度，简单活动了一下酸胀的脖子，咽咽口水：

    因为姜婉竹长相漂亮，又出身高贵，自然博得所有人喜爱。她身体自幼孱弱，我理所应当被当作她的药引子。

    十六岁那年，老夫人为了姜婉竹身体完全痊愈，把我送去黎山寺学习药理。

    老夫人时常对我说「尚荷啊，以后跟在婉竹身边照顾她，也不枉费姜家养育。你应该为这一切都感恩戴德。」

    我只能低垂着头，低低应一声「是。」可心里想的是「死老太婆等着吧，早晚有一日我就要逃出这个吃人的姜家。」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一向乖巧懂事的姜婉竹比我更早逃出姜家——她逃婚了。而我则需要承担后果，代替她嫁给李挺。

    成婚第三个月，姜婉竹的孩子被姜夫人送到将军府，而我顺理成章地再次为她担负这「未婚先孕」的骂名。

    孩子长大了，有模有样地学着所有人贬低我嘲笑我。可我只是一笑而过，任他们为所欲为，天真地认为在他们心底我还是有一席之地的。

    ……

    我瞥了眼脚下快被踩平的土堆，我去世三年，无一人来祭拜过我。我有一次被自己当时的天真愚蠢气笑。

    老妪拍拍我的肩，我的胳膊顺势掉落在地。

    她讪讪一笑「天道好轮回，善恶终有报。姑娘啊，你很快就能见到他们因为亏待你而追悔莫及。」

    此时天际泛起鱼肚白，早春的风轻柔拂过鲜嫩的绿叶，多么得舒爽，可惜我再也体会不到了。

    我踹了一脚坟边的野花，嘟囔「我早就释然了。」

    「不，爱你的人不会原谅他们。」老妪声音坚定，一瞬间我误以为是她。

    这片山林又恢复从前的寂静，我想或许是因为李挺觉得我生前与人打交道总被欺负，所以特意给我找了个僻静的好地方。这里太过偏远，以至于所有人都忘了我。

    我真是世界上最失败的穿书女配，不仅没有攻略任何人，还打进去自己两辈子。

    3

    再次睁眼，竟来到一座豪华的府邸门前。

    日光晃得鬼眼花缭乱，我眯起眼睛看了好半天发现牌匾上赫然是熟悉的「将军府」三个大字。

    与往常不同的是，门口两座神态凶狠的石狮子不见踪影，门里门外只有刺眼的大红喜字与质量上乘的红罗丝绸。

    三年荏苒，不知李挺还是否是将军？

    也许今日娶亲的人就是他？

    我向院内眺望：下人们依旧是素气打扮，院内只有一些显眼的地方贴着喜字，看来这次婚事一切从简。这让我更加好奇新娘是何人。

    寻常鬼怪进出院落受石狮子和高门槛的限制，但这次我很顺利地踏入将军府，回头一看，先前高高的门槛不知被谁据掉一半高。

    好家伙，莫非李挺这次娶了个鬼怪？

    我大摇大摆走进庭院，三年来将军府丝毫未变。

    就连角落里我种植得草药也变得更加茂盛，看来是有人在精心照料。

    「当！」

    尖锐的铜锣声从背后响起，接连是喧闹的喜乐从远到近，逐步逼近。

    我退缩到角落，看见众人众星捧月地将新娘迎过门，看见李挺脸颊泛红，双目含笑。

    人前，宾客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夸赞李挺好福气，这次终于娶到美娇娘。

    人后，新娘被送进新房，大家七嘴八舌非议这女人是狐狸精，出身低贱不堪。

    李挺身姿不再挺拔，不知是喝醉还是衰老，被宾客团团包围，竟显得几分无助可怜。

    李挺啊李挺，丝毫不见三年前的傲气。

    他面对众人逼问只是摇头，无奈地假笑着一杯烈酒接着一杯。

    一道火热似赤火的目光直直投射到角落，李挺透过错乱的人影盯着我。

    红唇微张，低声呢喃。没有人知道他在说什么。

    我知道，他在说「我终于见到你了。」

    4

    李挺二婚这晚，是个满月。

    姜佰川被下人丢在偏院，小小一只独自坐在大大的秋千上，宛若一叶孤舟。

    我生前总爱抱着他在院落里吃甜点，唱童谣。

    夏夜的风清凉舒适，夹带浅浅的桂花香与各类植物的芬芳，这短暂的片刻美好一直被我视为是治愈伤痛的良药。

    直到姜佰川开始学着所有人厌恶我。

    「不要你抱！又丑又瘸的老女人！」

    稚嫩的童声磕磕绊绊地讲出这些话，我瞬间溃不成军。

    我能在所有的恶意前安慰自己，全身而退，却无法接受自己从小养到大的孩子指着鼻子辱骂。

    而李挺，则是冷笑地看着姜佰川的逾规行为，轻蔑道「姜尚荷，这是你罪有应得的。你有什么资格让婉竹的儿子孝顺你？」

    我时常发誓再也不要讨好他们。

    可是当姜佰川拖着红绿锦绣小被子，奶声奶气地哀求「姨娘，今夜下雨，我怕。」我还是会把他抱在怀里。

    可是当李挺喝得伶仃大醉，抱着我的腰身述说委屈时，我还是会轻轻按揉太阳穴为他熬制醒酒汤。

    我就是如此软弱没有骨气。

    李挺说得对，这一切都是我罪有应得。

    「月牙弯，弯弯像小船，载着阿娘回家去。娃娃哭，阿娘何时回家去……」

    我倚靠在姜佰川身后的桂花树旁，唱起熟悉的歌谣。

    不一会姜佰川呼吸沉稳绵长，歌声中沉沉睡去。

    我咬着牙把姜佰川抱到小床上，三年时光过去，他还是瘦瘦小小的。我胸前衣襟一片温润，小家伙胡乱抹去眼泪，嘟囔着「姨娘……」

    姜佰川啊，你也会思念你的姨娘啊。

    5

    夜深了，喧闹消融在夜色里，将军府静谧如一潭死水。

    「我已经娶你过门，何时给我美人尸？」

    我趴在窗棂上长叹一口气，这么多年了，李挺还是没学会怜香惜玉，怪不得当初姜婉竹没看上她。

    「你凭什么觉得，区区一个将军夫人的头衔，能够让我将辛苦寻觅三年的美人尸交给你？」

    新娘凑上去想用舌头挑逗李挺，却被厌恶甩开。

    「你想要的我都能给你，但是要尽快让我得到我想要的。」说罢，他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深深的回廊之中。

    新娘的声音为何如此耳熟？我蹑手蹑脚地溜到新房内想一探究竟。

    只见一身华贵婚服的高挺女子端坐在精美的梳妆台前，慢条斯理地擦去脸上厚重的胭脂水粉。

    这竟然是青楼头牌的默娘！

    也算是我生前唯一能够交心的好友。

    她竟然嫁给了李挺！

    究竟是李挺饥不择食，还是默娘遇人不淑？

    我到吸几口冷气，长长的指甲刮蹭着墙壁，以此来缓解内心的震惊。

    「尚荷。」

    默娘转过身来，一双媚眼目不转睛地盯着躲在墙角的我。

    「呵，你别躲了。忘记我老本行是什么吗？」

    好像是……擅长各种秘术的道姑。

    我浑身止不住地冒冷汗，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次鬼被人吓到。

    6

    默娘不知师承何处，简单捏了个手诀将我困在她的玉镯里。

    那晚我想尽各种办法逃离，终究无效。

    「为什么要困住我？」

    默娘睡眼惺忪，含糊地回答「因为恨你，想让你看看我是这么摧毁你精心供养的一切。」

    次日清晨，默娘唤姜佰川为她请安。

    姜佰川身上披着不和尺寸的破烂衣服，一如数年前的我。

    「跪下。」

    默娘轻柔地抚摸手腕上晶莹剔透的玉镯，美目低垂地命令他。

    「呸！」

    姜佰川忿忿瞪着默娘，好似一只警惕的小兽。他生来傲气，从未跪过有养育之恩的我，更何况一个刚过门的青楼女子。

    「呦，还挺有骨气。」默娘俯下身，用白葱般手指狠狠掐了把姜佰川瘦削的小脸「新姨娘不会怪罪小朋友的。走吧，带姨娘逛逛将军府吧。」

    「呸！你算什么东西还想当我姨娘！」姜佰川奋力挣扎，手打脚踢也无法推开默娘，只能被她提溜着脖颈走向庭院。

    「啧，翠央！这丑陋的野草种在花园里作甚！」

    翠央小跑着向前，恭敬地垂首回答「是大夫人生前专门为小少爷移植的草药。」

    默娘嫌恶地捂住口鼻「人都死了还留着这些倒霉玩意，我说你们将军府上上下下都是干什么吃的！」

    听到这话，一向沉默的姜佰川大声反驳道「这才不是倒霉的东西！这是姨娘给我治病用的!」

    翠央也愣在原地，小声解释「夫人，老爷特地嘱咐不要变动大夫人的遗物……」

    不等翠央话音落下，默娘抡圆手臂结结实实扇了上去，骂骂咧咧「一家虚伪的情种，人活着不知道好生对待，死了在这呵护起来。现在老娘才是将军府的主子，没眼力劲的狗东西。」

    众人噤声不敢呼吸，姜佰川双眼腥红，踉跄冲到药草前「除非今日从我身上踩过去！」

    「呦，小少爷给我立威呢？除了那个死人，谁把你当人看！」默娘吩咐两个下人嵌住姜佰川，要他眼睁睁地看着鲜嫩的草药被连根拔起，接着被火焰吞噬。

    默娘想了想还不够，又从姜佰川院子里寻出一堆杂物，幼时的拨浪鼓、破旧的纸鸢、泛黄的书籍……通通被扔到火堆里。

    姜佰川一双神似姜婉竹的桃花眼死死盯着熊熊大火，拼命挣脱。默娘就是要他眼睁睁看着与我有关的曾经在他眼前销毁。

    直到姜佰川两眼一闭昏死过去，默娘才恋恋不舍地结束这场闹剧。

    「心疼吗？」

    她温柔地转动玉镯，神色平静，与刚刚的泼妇判若两人。

    「我早就没有资格管他。想做什么随你。」

    7

    李挺很晚才回来，他听说上午的事情也只是扔下淡淡一句「他还是个孩子。」

    默娘置若罔闻，李挺伫立在她面前有些尴尬，他的身姿再也不似从前少年，身上沉重的官服衬得他形容枯槁。

    「姜婉竹从边境回来了。」

    李挺藏在长袖里的手攥紧，他在紧张什么？

    默娘习惯性摸摸玉镯，声音毫无波澜「管我屁事。」

    李挺木讷地点点头，拖着缓慢的步子离开。

    月色沉沉，默娘今晚睡得熟，我偷摸起身在屋内转了几圈，又缓缓移到庭院内。

    正值夏季，桂树茂盛繁密的树叶与星辰在黑幕里缠绵。

    我来到李挺书房外，屋内飘渺的烟雾遮挡视线，只能看见烛光微小的火焰笼罩的瘦削人影。

    恍然间好像回到三年前，他时常伏案到深夜。我总是担心他，一会端茶倒水一会嘘寒问暖。他烦我，少不了恶语相对。

    大约是习惯性作祟，我来到他身旁，把他圈在我的阴影里。桌上慌乱的字迹笔墨未干，墨迹沾染得到处都是。看来他发现了，我不会死得那么简单。

    丧失体温的手指轻轻摩挲薄唇，他面色苍白，看来药效比我想象中快很多。

    「尚荷！」

    不愧是李挺，混迹沙场多年，一丝风吹草动都不会放过。

    他狠狠捏紧我的手指，瞪大瞳孔不可置信地看着我。嘴唇张张合合半晌，终是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