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开始的时候，我只以为我娘和村里其他女人都不一样。

    她沉默寡言，从不与人交谈。眼睛常常空洞地盯着一处虚无的地方。

    每次我叫她的时候，她也经常装作没听见。

    偶尔被我吵得烦了，她便从院子躲进了自己的房间​里。

    村里的人都爱嚼舌根，每每我娘出现的时候，她们的眼神便会不由自主地汇聚在一起，像是达成了某种共识一般。

    可当我问她们关于我娘的事情时，这些人的嘴巴又好像被胶水封住了似的，对此保持沉默。

    娘就算不说话也没关系，她长的好看，往那一坐就让人舒心。

    虽然不太待见我，但我仍爱凑在我娘身旁。

    一直到我八岁那年。

    从那件事情发生之后，娘就逐渐消失在我的生活中。

    那天，我爹出去朋友家干活了，一直到深夜还没回来。

    娘跟我早就睡下了。

    可不知道怎么了，躺在我旁边的娘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似乎是想要去做什么事情。

    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发现她已经坐了起来，看向我的眼睛里竟​透露着少许罕见的温柔。

    “怎么了娘？”

    娘只轻轻道：“睡吧！”

    可下一瞬间，我就看见她拿起了包裹准备出门去。

    “娘你去哪？”我急忙喊住了她：“我也要去。”

    娘推开门的手顿了顿，好一会儿才道：“你在家等着他回来吧，我自己要去一个远地方。”

    “他”指的就是我爹，不过我娘从来不会正面叫爹的名称。

    “娘，你带着我吧，我一个人在这害怕。”就这么一会儿，我的眼泪已经蓄了不少，就快要落下了。

    娘不理会我，还是要走。

    我也就不管三七二十一了，直接跟着她出门了。

    娘的脚步越来越快，眼看着离家愈发地遥远了，我忍不住问她：“娘，我们去哪呢？”

    夜里看不清路，话音刚落，我便重重地摔在地上。

    担心娘不等我，我急急忙忙就想爬起来。

    没想到下一秒，一双温暖柔软的手便把我扶了起来。

    娘居然会等我，我大喜过望，站起来后赶紧牵住了她的手。

    娘蹲下身子跟我平视，一脸严重地对我说：“待会在路上安静点，不要吵吵闹闹的，知道了么？”

    我点点头，心想娘还是头一回跟我说这么长的话。

    我们刚准备出发，没走多远，就发现不远处便走过来几个人。

    娘带着我藏进了旁边的灌木丛里。

    我蹲在灌木丛里，看着那些人的脚踩着鞋子离我们越来越近。

    恍惚间在灌木丛的缝隙间我好像看见了我爹的那双脏兮兮的黑色布鞋。

    我看到他走在前面，手里提着我最喜欢吃的火腿肠。

    没想到今天发生了这么多好事，一开始是娘跟我说了好多话，现在我爹又带了我爱吃的东西。

    一刹那，我忘记了娘对我的警告。

    我兴冲冲地就喊了声“爹”。

    娘急忙捂住我的嘴巴。

    可是来不及了！

    爹和那几个人听见声音已经往这边过来了。

    他们带着探究的眼神，慢慢地靠近这边的灌木丛。

    布鞋慢慢走过来，停在了我的正前方。

    娘猛地一下把我推了出去，自己则朝着相反的地方跑了。

    我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村长拉住了我。

    再一回头，娘已经被我爹追上并且强硬地抱在怀里。

    娘拼命地挣扎，撕心裂肺地哭喊着。

    嘴里大骂着：

    “让我走！”

    “让我走！”

    “你这个畜牲，放开我……”

    再然后，我爹给了她一巴掌。

    娘的脸被打偏到我这个方向，在看到我之后声音便止住了，她的眼神慢慢变得悲怨起来。

    村长连忙捂住了我的眼睛，带我往回家的地方走。

    我挣扎了一下，回头想看看我娘。

    她满脸泪水，

    我爹又踢了她一脚，整个人摔在地上，脸颊沾满了泥土，眼睛又恢复了曾经的那种安静。

    我再也没有机会跟娘睡在一起了。

    家里的院子西侧有个小房子，爹把娘锁在了里面。

    从那之后，娘就再也没跟我说过一句话了。

    以后娘如果要走的话应该再也不会带上我了。

    我愤愤地看着小房子那扇破旧的木门，但却不敢靠近。

    小孩子忘性大，回来的前两天我还哭着闹着要找我娘。

    后来我被爹送去村里的学校上学，能看到娘的时间就越来越短。

    在我去城里上了高中之后，我能想起娘的时间更少得可怜了。

    她好像被人遗忘在了那一扇旧门里面。

    家里的其他人都默契地没有再提起过我娘的存在。只有我爹，偶尔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就会去我娘那。

    自从我离开家里上学以后，心里慢慢被其他东西填满。

    一切都照旧如故，只是渐渐地我似乎忘记了西边小院子里被关着的那个女人是我娘。

    直到那一天，我刚放学回家，正打算回房做功课，院子西侧的房门突然被打开，不断有人走进走出。

    我认得在正往屋子里走的那个人，是村口王家的产婆。

    是有谁生小孩来找她帮忙了么。

    我好奇地向里面忘去，猝不及防地跟房子里躺在床上的女人对视上了。

    娘看向我的眼睛里满是沧桑。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眼底的恨意不减反增。

    原来是她怀孕了么，我也有些茫然。

    她的身体似乎比以前胖了些，几年没从房子里出来晒太阳，娘的皮肤也比以前更白了。

    屋子里头有人喊着：

    “出血了！出血了！”

    “赶紧拿热水来！”

    床上的血已经渗透了整张床单，我娘紧闭着双眼，如同死人一般。

    但我知道她还活着，只是闷着气不愿意看我。在知道我爹站在门口后，她甚至把脑袋转了个方向。

    这画面的冲击力对我来说太强了，我潜意识里忘记的母亲如今又这么血淋淋地出现在面前。

    趁着大家都在忙，没人注意这里，我赶紧躲进了没有人的地方。

    原以为我娘会这么这么死去，但实际上是她顽强地活了下来。

    这场生育带走的不仅是娘健康的身体，更要命的是我发现有什么东西从娘身上流失了。

    她比以前更虚弱了。

    并且，她不再抗拒这个家里的每一个人，从前的那双冰凉的眸子也开始带有温度了。

    只有我是除外，她依旧对我恶语相向。

    也始终不愿意接受我靠近她。

    也许是爷爷奶奶看在她给家里添了个男丁的份上，在太阳好的时候，娘可以偶尔出来在院子里晒晒太阳。

    她依旧很平静地活着，就像从前一样。

    我以为她会像对我一样，因为不喜欢这里不喜欢我爹，所以也不会善待我。

    可我却想错了。

    她对她的第二个孩子并不那样，我娘变了。

    她会抱着弟弟在怀里晒太阳，轻轻摇晃着他的身体，偶尔还要摸摸他的脸。

    但每次看我的时候像看一个毫无生息的物品一样。

    就因为我是女孩么？

    我光是看到我娘每次看着弟弟慈爱的眼神，心底就嫉妒得就忍不住发怒。

    可是我忘记了，当年她离开的时候是因为我才没走成的。

    这么想的话，她埋怨我也是应该的。

    虽然我不太喜欢这个小孩，但我作为家里唯一读过书的人肯定要为他起一个好名字。

    可不能像我爹一样，给我起个土不啦叽的名字。

    我在家待了两天，翻遍了所有的书，终于想出来一个相当满意的名字。

    “就叫他张瑞生吧，又简单寓意又好。”

    我爹听后连连点头，止不住地满意。

    瑞生出生的时候是一个温暖的春天，他的到来不仅带来的是全家人冰雪的消融，更代表着在这个家有一个崭新的开始了。

    在那年夏天，我也顺利考上了城里的高中，作为村里第一个出去上学的女孩。

    我爹高兴极了，在家里摆酒，请全村的人都过来喝酒。

    我在心底禁不住得意，虽然我娘不疼我，但我爹还是在乎我的。

    当天喝酒的人很多，来的人个个都夸我聪明厉害。

    我忍不住地脸红又笑笑。

    余光中我看到娘从厨房里出来又走进了房子里。

    我匆匆吃了几口饭就往那边走。

    床上躺着的是我弟弟，正号啕大哭着，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娘也不来哄哄他。只是站在房内的一个小小窗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外面来往的人。

    眼下家里人都在外面招呼客人，我娘也没有要管弟弟的意思。

    没办法，我只好自己走过去，托起他软软的脑袋抱在怀里。

    小孩很识趣地靠在我的肩膀上，渐渐不再哭泣了。

    我看着他安静地睡颜，心里头微微一动，这乖小孩倒是蛮招人喜欢的。

    要是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也是好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的动静渐渐小了起来。突然就听不见外面热闹的声音了。

    我感觉有些奇怪，正要出门看看发生了什么。

    我娘却在此时跟我开口说话了：“给我吧。”

    她走了过来，抱走了孩子。

    我有些受宠若惊，这是她在那天之后跟我说过的第一句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