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贵胄
发布:2025-05-29 10:52 字数:3647 作者:简州
沈砚的锋芒,已成定局,在明镜书院这片天地下,再也无法视而不见。
裴琰压下心头那股混杂着挫败、不甘与些许连自己都厌恶的“忌惮”,将更多心神沉入书卷之中。
他试图用加倍的刻苦来追赶,来证明,天赋并非不可逾越。
书院的日子,就在这种紧绷的较量和两位皇子驾临带来的诡谲氛围中,悄然流淌。
秦王萧承泽依旧简出,偶遇时能感到他对沈砚那不加掩饰的欣赏;而晋王萧承礼则春风化雨,与裴琰、言子玉、卫恒等世家子弟的关系日渐熟稔。
王瑾那帮人,也因为有所“依仗”(至少他们自己是这么认为的),虽不敢在明面上冲撞皇子或裴琰,但看向沈砚的眼神,却愈发阴冷。
这日,又是周夫子的经义大课。
讲的是“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古老命题。课堂上讨论激烈,各抒己见。
裴琰旁征博引,从历代典籍出发,论证君权、社稷、民生三者相互依存、不可偏废的道理,言辞凿凿,引得不少人点头。
轮到沈砚时,他却只提出一个问题:“若社稷之稳,需以万民之苦为代价,此稳,可持续乎?”
一句话,问得众人哑口无言。
周夫子捻须不语,显然也在思索。
课后,学子们三三两两散去,仍在低声讨论着方才的辩题。
裴琰正收拾着书案,就见二皇子,秦王萧承泽,竟破天荒地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缓步走到了后排沈砚的桌前。
秦王今日穿着一身半旧的月白布袍,看着与寻常学子无异,唯有那温润平和的气度,让人不敢小觑。
他身边只跟了一个小内侍。
“沈兄,”秦王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天生的温和与诚恳,“方才你所言‘民心如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之引申,孤颇受启发。只是关于‘民怨沸腾’与‘社稷倾覆’之间的界限,孤尚有几处不明,不知……”他微微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不知稍后可否于院中‘清心亭’一叙?孤想再听听你的高见。”
这番话一出,周围尚未走远的学子们,脚步都慢了下来,目光齐刷刷地投向沈砚,充满了惊异。
秦王殿下性情恬淡,醉心学问,平日里极少主动与人深交,更遑论如此公开地、近乎请教般地邀请一个寒门学子私下探讨!
沈砚也似乎有些意外,他抬起头,看着面前这位以“贤”闻名的二皇子,片刻后,才平静地拱手道:“殿下相邀,在下不敢辞。”
“如此甚好。”秦王温和一笑,点了点头,便带着内侍先行离开了。
裴琰站在原地,握着书卷的手指,无声地收紧。
“啧啧,这姓沈的,运气可真好!”言子玉不知何时凑了过来,压低声音感叹,“连秦王殿下都对他另眼相看,这要是传出去……”
卫恒则拍了拍裴琰的肩膀,低声道:“秦王殿下素来爱才,不拘一格,此举倒也符合他的性情。只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啊。”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瞟了一眼不远处脸色铁青、眼神怨毒的王瑾等人。
王瑾他们确实气得够呛,一个个咬牙切齿,却又不敢对秦王有任何不满,只能将所有的怨恨都记在了沈砚头上。
裴琰没说话,只是将手中的书卷捏得更紧了。
与秦王的“率性”不同,晋王萧承礼的“春风”,总是拂得恰到好处。
隔日,他便在自己于书院内的雅致别院,设下茶宴,邀裴琰、卫恒、言子玉等几位相熟的世家子弟小聚。
院内,竹影摇曳,茶香四溢。
晋王亲自执壶,为众人斟茶,动作优雅,笑容温煦。“近日课业繁重,难得偷闲。孤备了些新得的雨前龙井,邀诸位贤弟一同品尝,也正好……谈谈学问,聊聊近况。”
几番寒暄,话题便自然而然地转到了时政与前程上。
晋王从不空谈玄理,他总能将话题巧妙地引向众人真正关心的领域——比如朝堂的局势,各方势力的消长,甚至是一些……关于未来的期许。
“……孤听闻,吏部尚书年事已高,已有意致仕。其位空悬,朝中怕是又少不了一番角力啊。”
晋王端着茶盏,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众人,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感慨,“国之柱石,需得德才兼备之人方能担当。似卫兄这般沉稳练达,将来必是辅国安邦之才。”
卫恒连忙谦逊几句,脸上却难掩一丝得色。
晋王又转向言子玉:“子玉性情飞扬,颇有乃父忠勇之风,将来若能入军中历练,定能建功立业。”
言子玉立刻咧嘴笑了:“承殿下吉言!”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裴琰身上,笑容更显温和与期许:“至于裴老弟……以裴氏之家学渊源,加之令尊在都察院的清望,再有裴老弟你这般才华,将来入主大理寺,掌天下刑名,几乎是众望所归。届时,我大靖律法之清明,百姓之安乐,皆系于裴老弟一身啊!”
……这份期许和看重,让他感到无比的熨帖和……认同。
相较于秦王萧承泽那种只关注沈砚奇才怪论的“偏颇”,晋王萧承礼显然更懂得欣赏他裴琰这种家世、才学、气度皆备的“正统”栋梁之材。
与晋王相交,如沐春风,既能得指点,又能获肯定,这才是他所期盼的、与皇子相处的模式。
正当裴琰心潮澎湃之际,却听晋王话锋一转,看似随意地提起:
“……说起来,方才孤似乎又见到二皇兄与那位沈砚同学,在亭中论学了。”
晋王端起茶盏,指尖轻轻摩挲着温热的杯壁,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仿佛弟弟对兄长的担忧,“二皇兄心性纯良,雅好学问是好事,只是……与寒门学子走得太近,言谈间又不注意分寸,总归……容易引人非议,也未必妥当。”
裴琰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
晋王继续道,声音温和,像是在客观评价:“那沈砚才华固然是有,孤也看在眼里。可毕竟年轻,骤得看重,心性如何,尚未可知。再说,其所学驳杂,多涉偏门,于经世致用之道,恐怕见识有限。二皇兄若一味赏识,万一他生了不该有的心思,恃才傲物,反倒是害了他。唉,”他轻轻叹了口气,“过慧易夭,刚则易折,古人诚不我欺啊……”
这番话,说得极其圆滑。
表面上是关切二皇子,提点沈砚,言语间却巧妙地将沈砚的才华定义为“偏门”、“见识有限”,将秦王的欣赏归结为“心性纯良”、“不懂分寸”,甚至隐隐暗示了沈砚可能“心术不正”。
若是换了旁人,或许就顺着晋王的话,附和几句了。
但裴琰是谁?他是裴琰。是那个将沈砚视为毕生对手、日夜琢磨要如何将其彻底击败的裴琰。
晋王的话,确实挠到了他因沈砚而生的几分不快,但他并未因此就完全认同。
相反,他敏锐地捕捉到了晋王话语里那份过于“周全”的刻意。
晋王殿下这番话,与其说是在评价沈砚和秦王,不如说……更像是在不动声色地划清界限,同时……试探自己的态度?
而且……
裴琰心底升起一股极其细微、却不容忽视的不悦。
沈砚那家伙确实可恶,行事诡异,学的也净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但,他到底有几斤几两,他配不配得上秦王的赏识,这……似乎还轮不到旁人来盖棺定论吧?哪怕是晋王!
尤其是,这个人,是他裴琰认定的对手!
他裴琰可以看不惯沈砚,可以处处针对他,甚至……可以偶尔帮他一把。
但旁人,尤其是以这种看似公允实则贬低的方式来评价他……裴琰心里就是不舒服。
仿佛是自己看中的猎物,还没等自己动手,就被别人指指点点,评头论足了一番。
这种感觉,让裴琰很不爽。
但他面上并未显露分毫。他知道,在晋王这样的聪明人面前,任何一丝情绪的流露都可能被捕捉、被解读。
他放下茶盏,微微垂眸,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思绪,语气平静地回应道:“殿下所言,或有几分道理。二皇子性情仁厚,沈砚才思敏捷,各有所长,亦各有其短。不过……”
他话锋一转,抬眼看向晋王,不卑不亢,“明镜书院藏龙卧虎,能入此地者,皆非等闲。至于将来成就如何,是‘易折’还是‘成器’,终究……还要看各人自己的造化和心性。”
他没有直接反驳晋王,却也没有完全顺着他的话说,反而将话题引回了“个人”本身,不偏不倚,滴水不漏。
晋王萧承礼听到裴琰这番回答,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惊讶,随即又化为更深的笑意。
他抚掌道:“说得好!‘各凭造化,各看心性’!裴老弟此言,深得我心!是孤着相了。”
他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又谈起了别的风雅之事。
雅间内的气氛,似乎又恢复了之前的融洽。
但裴琰知道,他对这位看似光风霁月的晋王殿下,在原有的好感和敬佩之外,悄然生出了一丝……警惕。
而对于那个远处的沈砚……他的心思,则变得更加复杂难明了。
是夜,晋王萧承礼居所,书房。
烛火通明,熏香袅袅。萧承礼临窗而立,把玩着一枚白玉棋子。心腹幕僚杜先生侍立身后。
“殿下,”杜先生低声道,“今日清谈会后,殿下在别院一番言语,与秦王所见略异,却点到即止,既安抚了裴琰,又显出殿下的稳重务实,手段高明。只是那裴琰,对沈砚的心思,恐怕比他自己以为的要复杂。”
萧承礼转身,嘴角勾起笑意:“哦?先生也看出来了?”
他抛起棋子,稳稳接住。“裴琰此人,骄傲,但也聪明。我今日那几句话,原想让他彻底将沈砚视为‘异类’,没想到……他对秦王欣赏沈砚之事反应如此之大,倒是有趣。”他眼中精光一闪,“看来这颗棋子,比孤想象的……要棘手一些,也……更有用一些。”
“那沈砚呢?”
“不急。”萧承礼走到书案前坐下,目光落在未完的棋盘上,“沈砚是把好刀,够快,够利。但刀,终究是用来握在手里的。是为主所用,还是……伤及自身,尚未可知。”
他拈起一枚黑子,落在天元之位。“秦王那边……还是太嫩了些,只看到那沈砚的‘才’,却未必看得清那才华背后的……‘刺’。由他去吧,让他们先斗着。”
“王瑾那边……”
“蠢货罢了,用完便弃。”萧承礼淡淡道,“不过,偶尔用来敲打敲打某些人,倒也还算顺手。继续看着吧,明镜书院这池水,才刚刚开始浑起来呢……”
烛火摇曳,映着他含笑的眼眸,深不见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