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晋王，裴琰回到书房，再次面对那份密文拓片，心情却比之前更加沉重了几分。

    连晋王都觉得棘手，可见其难度之高。

    接下来的几日，裴琰几乎将所有课余时间都投入到了这份密文之中。

    他按照晋王提示的方向，一头扎进经籍库，翻遍了所有可能相关的典籍——西域史、祆教文献、星象图谱、易数九宫……甚至连一些被视为“怪力乱神”的杂记野史也未放过。

    然而，进展甚微。那些符号仿佛活了过来，在他眼前跳跃、重组，变幻出无数种可能，却始终无法拼凑出一条清晰的逻辑链条。

    他废寝忘食，反复推演，却一次次陷入死胡同。

    挫败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裴琰，自诩天之骄子，何曾在一道课业难题面前，如此束手无策？

    放弃吗？承认自己无法解开？这个念头让他无法忍受。可若不放弃，又能如何？

    他烦躁地在书房内踱步，目光一次次扫过书架，最终落在了……沈砚的学舍方向。

    沈砚……

    这个名字如同魔咒。

    他想起“画皮案”中，沈砚对西域药物、符号的信手拈来；想起他总能从那些旁人视而不见的细节中，找到破局的关键；想起他那仿佛深不见底、无所不包的“杂学”……

    或许……他真的有办法？

    这个念头刚一浮现，就被裴琰狠狠掐灭。

    向沈砚求教？那个抢了他首席之位、让他数次在众人面前难堪的家伙？绝不可能！他宁可解不出来，也绝不向他低头！

    然而，随着交题期限一日日临近，那密文依旧如同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山。

    裴琰的骄傲与固执，在现实的困境面前，开始摇摇欲坠。

    他甚至开始失眠，夜里闭上眼，脑海中全是那些扭曲旋转的符号。

    某个深夜，当更夫敲过三更，裴琰看着烛光下那依旧无解的拓片，眼中布满血丝，心中那道名为“骄傲”的堤坝，终于彻底崩塌。

    解开它！弄清真相！这比什么都重要！

    他猛地站起身，拿起拓片，甚至来不及整理有些凌乱的衣袍，便推门而出，径直走向那个他一直刻意回避的方向。

    夜风冰凉，吹散了他心中最后一丝犹豫。

    站在沈砚学舍门外，裴琰的心跳竟有些不受控制地加速。

    他深吸几口气，抬手，叩响了房门。

    “笃，笃笃。”

    屋内烛光摇曳，片刻后，传来沈砚平静的声音：“谁？”

    “……是我，裴琰。”声音出口，带着裴琰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干涩。

    门被拉开，沈砚站在门内，依旧只着中衣，手中握着书卷，显然是在夜读。

    看到门外形容略显憔悴的裴琰，他眼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讶异。

    “裴兄深夜至此，所为何事？”他并未立刻让路。

    裴琰抿了抿唇，将手中的拓片递上前，视线落在沈砚肩头，声音绷紧：“……关于夫子的那道密文题。”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合适的措辞，“我这边……推演陷入僵局。”

    他将自己写满推演的稿纸往前送了送，“不知你那边……可有进展？或许……可以一同参详？”这几个字，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说完之后，他甚至不敢去看沈砚的表情。

    沈砚接过拓片，目光垂下，落在那些符号上。

    “此题确实诡谲。”他开口，声音听不出太多情绪，“我也尝试了数种方法，只解出其中部分关联，未能贯通。”他抬眼看向裴琰，似乎在衡量着什么，片刻后，才侧身让开，“既如此，一同看看也好。进来吧。”

    他并未露出任何嘲讽或意外的神色，只是静静看了片刻，然后侧身：“进来吧。”

    “此题确实诡谲。”他开口，声音听不出太多情绪，“我也尝试了数种方法，只解出其中部分关联，未能贯通。”

    裴琰跟着走进沈砚的学舍。

    屋内陈设极简，一床一桌一椅，四壁皆是书架，塞满了各种书籍卷轴，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与檀香混合的气息。

    沈砚将拓片在书桌上摊开，自己则俯身凑近，借着烛光仔细辨认。

    裴琰站在一旁，看着沈砚专注的侧脸，看着他修长的手指在那些诡异符号上轻轻划过，看着灯光在他鸦羽般的睫毛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他的呼吸，不由自主地放轻了。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只有烛火偶尔“毕剥”一声。

    沈砚看得极其投入，时而蹙眉沉思，时而又仿佛捕捉到了什么，指尖在某个符号上反复描摹。

    裴琰原本紧张而别扭的心情，在这样专注而安静的氛围中，竟也慢慢平复下来。

    他开始不由自主地观察起沈砚。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在非对抗的状态下，观察这个人。

    他发现沈砚的手指骨节分明，极其好看；发现他蹙眉思索时，眉宇间会流露出一种平日里罕见的、近乎纯粹的学者式的执着；发现他凑近烛火时，耳廓会微微泛红，显出一种不同于他平日冷淡的温润……

    意识到自己的目光停留之处，裴琰心头猛地一跳，如同被什么东西烫到一般，狼狈地移开视线，脸上瞬间烧了起来。

    他这是在做什么？！

    就在他心慌意乱之际，沈砚忽然直起身，转头看向他，眼中带着一丝了然：“有点意思。裴兄之前的推演，过于拘泥于字形本身了。”

    裴琰强压下心头的异样，连忙定了定神，迫使自己看向拓片：“此话怎讲？”

    “这不是单纯的文字替换或符号变体，”沈砚拿起一支笔，在旁边的纸上迅速勾勒，“更像是一种……结合了星象方位和乐律宫商的复合密码。”

    “乐律？星象？”裴琰皱眉，这些与密码何干？

    “七曜五音，宫商合变。”沈砚拿起一支笔，在旁边的纸上迅速勾勒，“你看这个符号的弧度，对应的是古琴的‘泛音’指位，而它的重复次数，恰好是七……再结合它在整个密文中出现的相对位置，对应北斗七星在秋季夜空的排列……”

    他一边解释，一边飞快地在纸上演算、对照，那些在裴琰眼中如同乱麻的符号，在他笔下仿佛活了过来，渐渐显露出内在的规律和秩序。

    裴琰被他清晰的思路和渊博的知识所吸引，不由自主地凑近，凝神倾听。

    两人靠得很近，一个低头专注讲解、推演，一个俯身仔细观看、记录。

    烛光摇曳，将他们的身影投在墙上，交叠在一起。

    裴琰能清晰地闻到沈砚身上传来的、那股混杂着墨香与淡淡檀香的、清冽干净的气息。

    这气息，连同沈砚讲解时偶尔拂过耳畔的温热呼吸，以及两人手臂几乎要碰触到的距离，都让裴琰的心跳再次失序。

    他努力想集中精神在那些符号和推演上，脑海中却总是不受控制地掠过沈砚低垂的眼睫、认真的神情、以及那近在咫尺的、带着温度的呼吸……

    他的心，彻底乱了。

    他甚至分不清，此刻让他心跳加速的，究竟是即将解开密文的兴奋，还是身边这个人所带来的、前所未有的、难以言喻的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