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在沈砚学舍共同破解密文之后，裴琰便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心神不宁。

    烛光下沈砚专注的侧影，近在咫尺的清冽气息，以及自己那莫名失序的心跳，如同梦魇般反复在他脑海中浮现。

    他想不通，也理不清，只觉得浑身别扭，看见沈砚时，更是下意识地想要避开。

    接连数日，裴琰都刻意绕着沈砚走。晨间去讲堂，他会选择另一条回廊；午后在经籍库，他会挑拣离沈砚最远的书架；甚至连夫子提问，若非必要，他都尽量避免与沈砚进行直接的眼神交汇或言语争锋。

    他的反常，连大咧咧的言子玉都察觉了些许：“裴兄，你这几日怎么跟丢了魂似的？莫不是解那破密文走火入魔了？”

    裴琰只冷冷瞥他一眼，不予置评。

    卫恒则若有所思地看了看裴琰，又望了望远处依旧平静如常的沈砚，终究没有多问。

    恰逢惊蛰时节，万物复苏，书院依照惯例，组织高阶学子前往京郊的皇家西苑进行一场特殊的“勘察古道”活动。

    名义上是让学子们实地考察与《大靖律例·驿传篇》相关的古代驿道遗迹，体察古人用兵、通商、传递政令之法，实则也是春日踏青，让终日埋首书卷的学子们活动筋骨，接触实务。

    出发之日，天朗气清。

    学子们在书院门口集合，换上了便于行动的劲装。

    裴琰一身藏蓝窄袖骑射服，更显身姿挺拔，只是眉宇间那份挥之不去的郁结，让他看起来比往日更添了几分冷峻。

    他一眼便在人群中看到了沈砚，依旧是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衣衫，安静地站在角落，与徐静低声说着什么。

    裴琰立刻移开目光，仿佛对方只是空气。

    周夫子与李博士简单交代了今日勘察的路线、注意事项以及需要记录的要点。

    学子们被分成数组，由教习带领，乘马或步行，浩浩荡荡向西苑进发。

    皇家西苑地域广阔，内里山林、溪谷、废弃的古道交错。

    他们今日勘察的，便是一条据说始建于前朝、早已废弃多年的古驿道，蜿蜒于山林深处。

    分组之时，不知是天意弄人还是夫子刻意安排，裴琰与沈砚，再次被分入了同一组，同组的还有另外两名学子。

    裴琰听到分组结果时，脸色瞬间沉了下去，周遭响起几声压抑的低笑和同情的目光。

    沈砚倒是没什么反应，只对同组另外两人点了点头。

    勘察开始。

    沿着杂草丛生的古道前行，辨认路基遗存，记录地形地貌，寻找可能的烽燧或驿站遗址。

    裴琰强迫自己将所有心思都投入到课业之中，认真记录观察，试图忽略身旁那个让他心绪不宁的存在。

    途中遇到一条湍急的山涧，阻断了古道。

    涧上原有的木桥早已腐朽断裂，只剩下几根摇摇欲坠的桥桩。需要寻觅浅滩或合力架设简易通路方能通过。

    “我去找些藤蔓。”一名同组学子提议。 “我去上游看看是否有石滩。”另一人道。

    裴琰正欲开口分配任务，沈砚却已指向上游一处峭壁：“那里岩石结构稳固，似乎有前人开凿的落脚点，或可攀援而过。”

    裴琰循指望去，果然见那峭壁上隐约有些人工痕迹。

    他皱了皱眉，他原本倾向于更稳妥的绕路或架桥，但沈砚提出的方法无疑最快。

    他不想在此刻与沈砚争执，显得自己小家子气，便颔首道：“可。你探前路，我断后。”

    沈砚点头，率先向峭壁走去。

    他身形看着清瘦，动作却异常灵敏，几个起落，便攀上了峭壁，很快消失在转角。

    裴琰紧随其后，也施展身法跟上。

    两人配合无言，却自有几分在“画皮案”中磨合出的默契。

    另外两名学子则留在原地，尝试其他方法。

    翻过峭壁，眼前豁然开朗，古道痕迹在一片相对平缓的山谷中重新显现。

    但就在这时，沈砚忽然停下脚步，蹲下身，仔细查看地面。

    裴琰跟上前，只见湿润的泥地上，赫然留着几枚清晰的、新鲜的脚印！

    更引人注目的是，其中一个脚印落地极深，边缘带着拖曳的痕迹，分明是跛脚之人所留！

    裴琰瞳孔骤缩！这跛脚印记，与他们在张生家门口、药铺后院外发现的如出一辙！是那个在逃的帮凶？！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往那边去了。”沈砚指向山谷深处，声音低沉。

    裴琰心念电转。

    此地乃皇家苑囿，虽有废弃之处，但守卫并非没有。

    这跛脚帮凶潜入此地，意欲何为？是巧合，还是……另有图谋？抑或是，他知道今日书院在此活动，特意前来？

    无论如何，这线索绝不能放过！

    巫九虽伏法，但此案显然还有未尽的余孽和秘密！

    “追！”裴琰当机立断。此刻，查明真相的急切压倒了一切私人的别扭情绪。

    沈砚早已起身，当先向那脚印消失的方向追去。

    裴琰立刻跟上。两人不再沿着古道，而是直接切入山林，速度极快。

    山林地形复杂，灌木丛生，追踪不易。

    但那跛脚印记颇为明显，加之沈砚似乎对追踪之术颇有心得，总能准确判断方向。

    两人一前一后，在林间疾速穿行，渐渐远离了书院大队人马活动的区域，进入了西苑更深、更荒僻的地带。

    追出约莫一炷香的工夫，前方地势陡然变得险峻起来。

    他们来到一条悬于两山之间的狭窄栈道前。栈道以粗木搭建，年代久远，不少木板已经腐朽，下方是深不见底的峡谷，雾气弥漫。那跛脚印记，赫然通向栈道对面。

    “小心。”裴琰提醒道，率先踏上栈道，试了试承重。

    木头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但似乎还能支撑。

    沈砚紧随其后。两人放轻脚步，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向前移动。

    就在他们行至栈道中央，前不沾村后不着店之际——

    “咻！咻咻！”

    数支短弩破空之声骤然响起！淬着乌光的弩箭从对面山壁的密林中激射而出，直取两人要害！

    “趴下！”裴琰厉喝一声，猛地矮身，同时反手抽出佩刀，“呛啷”一声格开一支射向面门的弩箭！火星四溅！

    沈砚的反应亦是极快，几乎在箭矢破空的同时便已侧身翻滚，避开了射向他胸腹的几箭，身体紧贴着栈道边缘，险之又险！

    是埋伏！目标就是他们！

    “不止一人！”裴琰吼道，他看到对面林中至少有三处火光闪动，那是弩机发射的瞬间摩擦产生的！

    袭击者显然早有准备，算准了他们会追到这里！

    “退！”裴琰当机立断。前进是死路，后退尚有一线生机！

    然而，他们刚一转身，身后，他们来时的栈道入口处，也响起了“嘎吱”的断裂声！

    紧接着，“轰隆”一声巨响，数块巨大的山石被人从上方推下，重重砸在栈道上，本就腐朽的木板瞬间崩裂、塌陷！

    退路也被截断了！

    “该死！”裴琰暗骂一声，挥刀再次格开几支射来的弩箭。

    栈道狭窄，无处闪躲，完全成了活靶子！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沈砚忽然指着栈道下方一侧、约莫数丈处的一个黑黝黝的洞口，急声道：“那边！跳！”

    裴琰顺势看去，那是一个天然形成的山洞，入口被藤蔓遮掩，若非仔细观察根本无法发现。

    但距离颇远，且下方是深谷，跳过去风险极大！

    “没时间犹豫了！”沈砚吼道，此时又一波弩箭袭来，其中一支擦着裴琰的肩头飞过，带起一溜血花！

    裴琰不再迟疑，咬牙道：“跳！”

    两人几乎同时发力，猛地蹬离即将崩塌的栈道，身体如同离弦之箭，向着那黑黝黝的洞口扑去！

    风声在耳边呼啸，下坠感令人心悸！

    “噗通！”“噗通！”

    两人重重地撞在洞口边缘的岩石和藤蔓上，巨大的冲击力让他们滚作一团，狼狈不堪地摔进了山洞深处。

    几乎是他们落地的同时，身后传来更大的轰鸣声，残余的栈道彻底崩塌，断木碎石如同冰雹般砸落，将洞口封死了大半，只留下些微的光线和不断滚落的碎石。

    外面，弩箭破空的声音也停止了。

    山洞内，一片漆黑，只有粗重的喘息声和裴琰手臂再次被撞击牵扯出的痛哼声。

    暂时安全了，但他们也被彻底困在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