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棍儿与烂耳谣1
发布:2025-05-28 10:46 字数:3750 作者:天野
妈妈说:\"送坟不能回头!\"可纸灰却像活物追着我脚后跟打旋。
表妹那句\"爷爷最疼的是你啊\"突然在耳边响起。
她亮得渗人的眸子,病遁的蹊跷。
直到摸到麻衣内衬的朱砂八字,我才惊觉: 这场丧礼,想葬的可能不止一个!
当至亲亲手为你披上丧衣,你最信任的人或许……正是最想你死的人。
1.
1965年夏天,姥爷还是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家里大大小小7口人,过得不容易,他农闲时便去隔壁村的窑洞帮工。
“那时候窑厂烧的还都是些大块的青砖。”说着,还笑着指了指现在的砖头,随手比划了一下,“比这个大多了,一块可不轻。”
他拉了拉身上的中山装外套,黑色的老头帽下是布满皱纹的脸。
我和表妹几个叽叽喳喳地围坐在姥爷身边,最喜欢听他讲年轻时候的事情。
那时还不知,对于我们来说是故事,而对于姥爷来说,是人生。
我催他快讲,姥爷慢悠悠地拿烟袋在鞋帮上嗑了嗑,可劲儿地吸了一大口。
才继续道:
那时天热,干完活总爱冲个凉。
工棚后头有口老井,水清凉得很,他常去打水。
当时的工头看他年轻,特意提醒他:“晚上要是有人叫你,可千万别出去。”
姥爷说,那会儿子年轻,不信那些神神叨叨的,河南饥荒加抗战,死了多少人,随便一块地上不能踢出几块骨头来?只要能吃饱肚子,不天天趴在门槛上饿的没力气就行。
说着,似陷入了回忆。
那天收工晚,月亮都爬老高了。
姥爷拎着水桶往井边走,说来也怪,明明没几步路,却觉得走了好久。
井岩边的青苔在月光下泛着幽幽的绿光,抹了把额头的汗,手里的麻绳一圈圈往下放。
水桶\"咚\"的一声砸进井里,激起一圈涟漪。
2.
低头看着深深的井口,不见一丝光亮,凭着手头的感觉,一点一点往上拉。
打了水的木桶格外沉重,似是有东西和他较劲一样往下坠。
也不知道是因为夜深了,还是在井边的原因,总觉得周身凉飕飕的。
\"老乡,借个火。\"声音沙哑,像是许久没开过口。
姥爷转过身,月光下站着一个身穿灰布军装的人,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脸。
他下意识摸了摸口袋,掏出火柴盒递了过去。
\"多谢。\"那人接过,却没急着点烟,\"现在是什么年代了?\"
\"六五年啊。\"姥爷觉得这人奇怪,但还是老实回答。
\"六五年啊。\"那人喃喃重复,\"那抗战胜利了吗?\"
\"早胜利了,都过去小二十年了。\"姥爷越发觉得不对劲,这人的军装样式老旧,布料都发白了,可在这月光下,竟看不出一点磨损的痕迹。
只见他沉默了一会,把火柴盒递回去:\"快回去吧,天都黑了。\"
姥爷接过火柴盒,再抬头时,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四下张望,只有月光静静地洒在井台上,连个脚印都没留下。
第二天一早,姥爷越想越不对劲,就去找工头儿。
工棚里,工头儿正在收拾工具,听他问起昨晚的事,手里的铁锹\"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你说什么?\"工头儿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那口井、那口井二十年前就填了!\"
3.
姥爷愣住了:\"可我昨晚还去打水\"
\"不可能!\"工头儿一把抓住他的胳膊,\"那口井早填了,就是因为\"
工头儿突然停住,像是想起了什么。
\"因为什么?\"
他松开手,声音有些发颤:\"因为那口井里,捞上来过一具穿灰布军装的尸体,头上还带着个军装帽,听我老叔说,是被日本鬼子杀死的。\"
这时姥爷才觉后背发凉,他想起来了,昨晚月光下,那人是踮着脚尖走路的,无声无息,所以“人”都到他背后了他都不知道。
下意识摸了摸口袋,掏出一盒火柴。
火柴盒上印着\"抗战胜利二十周年纪念\",这火柴,分明是昨晚那人还给他的。
工棚外,不知从哪飘来一阵风,吹得门帘\"哗啦\"作响。
后来姥爷才知道,窑洞这一块,以前是个乱葬岗,死了不少人,大多都是在抗战时期牺牲或是饿死的。
工头还说,他遇到好“人”了,没拉他当替死鬼,那晚,那人是在帮他呢。
可我却从姥爷的描述里察觉出一丝不对劲,滑腻的青苔、打满水的木桶、只有他能看到的水井,或许只需要一丝力气……
直到姥爷去世,家人帮他收拾衣物时,才发现,姥爷深蓝色的中山装上衣口袋里,一个印着“抗战胜利二十周年纪念”的老旧火柴盒,静静地放在胸口的位置。
或许他也有所察觉吧——救他的,是这个“火柴盒”!
4.
“暖暖!”
我猛地一惊,回头看去,是二表妹。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明天爷爷火化,你去吗?”万雨无聊地拉着手指,看向一旁的水晶棺,里面躺着那个经常给我们讲故事的老人。
“不去。”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目光落在水晶棺里,姥爷脸上的皱纹即使在死后也没有舒展。
那双记忆力拉着我和表妹学游泳的双手放在两侧。
手指关节粗大,指甲缝里还残留着洗不净的泥土色。
万雨抽了抽鼻子,走到我身边喃喃道:“可爷爷最疼的是你啊!”
她眼睛肿得像桃子,手里攥着一团湿透的纸巾,不时地擦一下鼻子。
我没有回答,灵堂里檀香的味道太浓了,熏得人眼睛发酸。
视线扫过墙上挂着的姥爷遗像,还是那身蓝色的中山装,还是那顶黑色的老头帽。
我记得五年前拍照时,他眼睛笑的眯成一条缝,说这身料子挺括,穿起来有\"干部样儿\"。
姥爷家一子四女,我妈是长女,嫁给了同村同是长子的我爸。
理所应当地我也成为了这一辈儿的老大。
外面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打断了我的思路。
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和劝慰声,我知道,又有一拨亲戚到了。
\"把孝帽戴上。\"我递给表妹一条折好的白布,现在天气还热,没人的时候总不喜欢戴这东西。
5.
灵堂是按照老家规矩布置的。
正中央的水晶棺孤零零地摆在堂屋。
门口的一边,放着一个火盆,二姨在那边不停地烧着纸钱。
另一边燃着一盏煤油灯,妈妈说,棺材不出,灯不灭,还嘱咐我和表妹看好。
水晶棺正前方放着两个草编垫子,供来吊唁的人磕头用。
门口的声音越来越大,一个穿着黑色短袖的中年女人跌跌撞撞地进来,扑通一声跪在垫子上开始嚎啕大哭。
\"我的老叔啊!你怎么就这么走了!\"她边哭边拍打地面,声音高亢得不自然。
旁边的妈妈和二姨立刻跟着一起哭,老一辈说,这叫陪灵。
而我和表妹的作用就是等人哭的差不多了去搀扶。
一边一个跪到那女人身边,跟着抽泣起来。
我感觉眼泪顺着脸颊滑下,但心里却异常平静,甚至能分神去数地上瓷砖的裂纹。
这种表演式的悲伤我已经很熟练了,从守灵第一天开始,每当有亲戚来哭灵,我和表妹就要配合着一起哭。
我不太明白,明明家里那么多孩子,为什么偏偏让我和二表妹来陪灵?
所以,时间一久,从最初的真哭,到后来这种条件反射般的反应。
一分钟后,女人的哭声渐渐弱下来,变成断断续续的抽噎。
我和小雨默契地劝慰、搀扶、递上纸巾。
这套动作已经重复了不下二十次。
6.
第二天的火化,我真的没去。
站在院子里的枣树下,看着妈妈和几个姨姨,还有本家的叔伯上了那辆专门拉遗体的面包车。
舅舅作为唯一的儿子,捧着姥爷的遗像坐在副驾驶,眼睛红得吓人。
灵车缓缓启动,渐渐地,只剩下路尽头的一抹白色。
以后再也见不到那个给我们讲故事的老头了。
这个念头一起,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让我下意识地将头转向一边,却看到一张老旧的竹编藤椅。
突然想起十岁那年我在椅子上蹦,跳断了两根篾条。
姥爷抄起笤帚疙瘩作势要打我,最后却用笤帚苗挠我脚心。
那时,他总喜欢坐在藤椅上一边搓玉米粒一边给我们讲那些老掉牙的故事,每每讲到关键处还会故意停下来,等我们急不可耐地催促才继续。
他眼角有很深的鱼尾纹,笑起来时那些纹路会舒展开,像是阳光下的麦浪。
我沉默地站藤椅旁,初夏的阳光已经灼热,晒得人头皮发烫。
火化的人走后,灵堂突然安静下来。
大部分亲戚都跟着去了火葬场,只剩下几个远亲在院子里闲聊。
我慢慢走回灵堂,默默地收拾着那些被踩得乱七八糟的垫子和散落一地的纸巾。
旁边花圈上的菊花有些已经蔫了,花瓣边缘卷曲发黄。
我走到最大的那个花圈前,伸手揪下一朵完整的白菊。
姥爷生前最讨厌菊花,总说那是给死人用的,不吉利。
去年重阳节,村里给老人发福利,每人一盆菊花,姥爷转手就送给了邻居,如今倒是没法儿送了。
7.
家祭安排在第二天晚上。
按照老家的规矩,祭拜要按辈分来,先是姥爷的同辈,然后是儿女辈,最后才轮到孙辈。
我和表兄妹们被安排在最后一批,估计要等到半夜了。
灵堂重新布置过,这次的堂屋中不再是水晶棺,而是一口巨大的黑色实木棺材,姥爷的骨灰就在里面。
\"暖暖,你要是困了就先带妹妹们去车里睡会儿。\"
妈妈走过来,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这一时半会儿还轮不到你们。\"
我看了看表,已经晚上十点半了。
院子外的舞台上请的两班“歌舞团”大声唱跳着,音响声盖过了众人的谈笑声。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兴起的风俗,老人高龄去世是“喜丧”,儿女们要请歌舞团。
我看了一眼灵堂地回道:“妈,我不困。”
妈妈摸了摸我的头发,手指擦过我的耳垂,意味深长地说:\"去吧,明天还有得忙呢。把小雨和小雪他们也带上,你们年纪小,熬不住。\"
听着院子外的热闹,歌舞似乎是到了高潮,我听话地带走了围在舞台周围的弟弟妹妹。
十一点半,戏台子上的热舞已经换了一班人马,正咿咿呀呀地唱着我听不懂的戏。
几个弟弟妹妹缩在塑料凳子上,看得津津有味。
我坐在条凳上剥南瓜子,二表妹万雨挨着我,手里攥着一节高粱杆,在地上写写画画。
\"噗嗤——\"我突然笑出声,瓜子壳粘在嘴唇上都忘了抹。
小雨困惑地转头。她今年十五岁,头发依旧稀疏发黄,但总归比刚来时长了些肉,耳朵上的冻疮疤被碎发遮着,倒也不显眼了。
\"还记得吗?\"我用膝盖碰碰她。
\"你刚来那年秋天,指着地头的高粱喊甜棍儿,非要跳下三轮车。让姥爷给你砍一节?\"
二表妹眨巴着眼睛,一脸茫然。看来是不记得了,不记得也好。
不记得就不会知道她从哪里来。
不记得就不会知道自己的身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