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宁见春2
发布:2025-06-20 13:40 字数:5795 作者:天阅短篇
我吩咐了下人,王妃到了年下不免寂寞伤怀,定要将王府早早打扮起来,哄王妃娘娘高兴。
东厢房挂灯笼那一日,爬上房顶的工匠被石子打了腿,从梯子上甩了下来。
虽摔得不重,我还是下令严查。
不出半日,小厮扭送个脏兮兮的小姑娘进了主屋。
「世子妃,那弹弓便是她射的。」
莫约十二岁小姑娘十分倔强地盯着我看:「敢在我母亲房门口挂灯笼,你好大的胆子。」
下人认得她,我也认得。
赵卫城的四妹,赵笙月。
同父异母。
我谴去四下的仆役,弯腰站在她面前,给她塞了一只玉镯子:「阿月,我是你长嫂。」
赵笙婉挣开我的手,举起弹弓对着我:「我呸!你和赵卫城母子是一家人,你们都是黑心肝的东西!你再敢靠近我母亲的屋子,我便把你派来的人全杀了。」
我也不躲,任由她手里的石子擦着我的面颊飞过去,留下一道骸人的血痕。
赵笙月害怕了,她跌坐在地上:「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靠近,向她伸出手:「阿月,我要你做王府的主人。」
阿婉往后缩:「骗人,我是女子,如何做得王爷?」
话是拒绝的,可她眼睛里分明闪着一道光。
我再问:「你可愿意?」
赵笙月口中怀疑,身体却十分诚实,点了点头,牵上了我的手。
8
我叫人请了先生,私下教赵笙月些功课。
落儿没见过赵笙月,我却是认识的。
她母亲是先王妃,先王妃死后现在的王妃才得以扶正。
以先王妃在时的地位,王府众人不可能不识得赵笙婉。
那她现在过得如此凄惨,一定是赵卫城母子的手笔。
对付赵卫城母子,赵笙月是最好的盟友。
我点了茶水,侧着身子等今晚的人来。
沈宁先来了,她左半边脸肿得老高,上头的五指印子清晰可见。
我皱着眉:「不是说化妆吗?怎么真把自己弄成这幅鬼样子?」
沈宁上前来挽住我的胳膊:「这样戏才演得逼真嘛。阿桂可是鼓了一天的勇气才下得去手给我这一耳光。」
一回头,阿桂正以一副讨赏的模样看着我。
我揉了揉眉心,主仆俩真是一样蠢。
「姐姐,你不会是心疼我了吧?」
沈宁细细的声音钻得我脑子疼,我赶忙扒开她的手:「去去去,像什么样子?」
9
落儿进来通报,赵卫城正气势汹汹往主屋来。
他自然是要气势汹汹。
按着寻香斋下人所见,今天下午落儿应当是声称我的长命锁丢了,要带沈宁来接受我的盘问。
下人还会告诉他,沈宁委屈,不愿走,是落儿带着一众婆子将沈宁拖来的。
门房处烛火闪动,想起一阵错杂的脚步声。
我侧着坐在堂前,沈宁跪着,留意着外边的动静。
赵卫城刚推门进来,我一个抬手,沈宁便捂着左脸翻了下去。
她抬头时,正好泪眼朦胧地对上赵卫城喷火一般的眸子。
沈宁受了如此委屈,他怎能忍得住?
顾不上扶地上的沈宁,赵卫城冲过来也甩了我一巴掌。
面颊火辣辣的疼,但我仍记得顺手推翻茶盏。
一时,碎瓷片四下飞溅。
我那被赵笙婉用石头划伤的脸,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只听赵卫城一声怒喝:「毒妇!阿宁是你妹妹!你敢打她,我今日便休了你!」
我含着眼泪转过头看他,他被我脸上的伤吓了一跳。
再看地上带血的瓷片子,他立刻明白我的脸是怎么一回事,吓得站都站不稳。
「你……我明明没有用力推,你怎么……」
「是你自己没用,不关我的事。」
为了妾室重伤发妻致其毁容,这事若是传出去,赵卫城便彻底没有指望了。
光是不修内政这一条,都够御史参他个千八百条。
我作癫狂状,上前推开赵卫城,指着他的鼻子大骂:「负心的狗东西,你给我滚出去,我再也不要见到你!」
见赵卫城呆站着不知道动,沈宁很有眼色地攥住赵卫城的衣角:「阿城,我疼。」
赵卫城回过神来,打横抱起沈宁。
走到门口,他回过头,对我道:「你的脸,我会负责。」
我看着他抱着沈宁消失在门房处,立刻叫来几个有点腿脚功夫的小厮:「偷偷跟着,别叫沈姨娘伤着。」
10
落儿为我上了药,脸上的泪痕都还没干。
「您要做什么奴婢不问,可您也不能真把脸毁了啊。」
我看着铜镜里的自己笑:「毁了好。落儿,我今日才发现,脸皮原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东西。」
「将他们最看重的东西毁了,才知道我本不需要任何人的看重。自己舒心了,才是真的。」
一连几天,赵卫城寸步不离地陪着沈宁。
我每日派人去查看三遍沈姨娘如何了,下人都说是世子陪着。
我其实不是关心沈宁,我只是怕她多嘴供出我。
心绪不宁间,我手里的绣花针扎破了手。
一朵红牡丹旁晕出另一朵红牡丹,我突然觉得,沈宁承受的东西,有些太多了。
11
公爹从南疆回来了。
一大早,赵卫城便被皇上召进了宫里。
他临走前百般嘱咐沈宁:「莫要见世子妃,你只管养好自己的病。」
沈宁点点头,非常听话的没有来见我。
她只是悄悄叫阿桂送来南七斋的糕点,里头还夹了字条:「姐姐,今晚成败攸关,有我在,莫紧张。」
我将纸条塞袖子里。
我呸,沉不住气,谁会紧张?
正坐在桌子前看账本的赵笙月偷偷掀开了食盒:「阿静姐姐,为何都是绿豆糕?」
我敲敲桌子:「好好看你的账本。」
赵笙婉盯着我的手看:「阿静姐姐,你抖什么?」
我瞪了她一眼,不动声色地用袖子遮住双手。
日晷渐渐移动,街上有马蹄的声音。
不一会儿,外头有人报:「陛下有旨!」
我带伤不出门,出门的是王妃和沈宁。
她给沈宁带上正凤的冠子,妄图叫她假扮世子妃。
太监是来替皇帝接王妃和世子妃入宫参与宫宴的。
前脚太监走了,后脚我便换上婢女的衣裳,带着赵笙婉,低着头来到寻香斋。
我听见王妃的声音:「沈姨娘,你也不愿世子受陛下责怪吧。你与世子妃有三分相像,大宴上人多,你施了妆,陛下认不得的。」
「你代替静儿跟我去吧,咱们王府,不能丢这个人。」
我冷笑,下一步,便是将我囚禁王府,偷梁换柱的让沈宁变成世子妃了吧。
上一世,赵卫城想用这个路数。
他只是没想到沈宁会来杀我吧。
我听见屋里的沈宁回:「妾身自然愿意。」
王妃心满意足地从寻香斋回房去收拾,我在她脚后进了寻香斋。
沈宁笑着伸手摸赵笙婉的头:「小姑可紧张?」
赵笙婉拍掉沈宁的手:「我呸,谁是你小姑,赵卫城才不是我哥哥。」
沈宁知趣地往后退了退。
我知道,她更担心我。
担心我是个没什么宽广见识的妇人,只知道些迂腐的端庄贤淑,却不懂得如何在皇帝面前演好戏,撒好谎。
我看着沈宁抓过来的手:「你放心,我会做好的。」
沈宁笑起来:「姐姐,你这个人,就从来没有把事情办砸的时候。」
「我担心的是,这样做是否出自你本心。」
「你若就想过那安生的日子,我们就此停手,以后我就是豁出这条命,也保证你在后院过这安稳日子。」
我反握住沈宁的手:「你忘了你跟我说的话了么?我要赵卫城家破人亡,来给我俩偿命。」
12
我是深居内宅的女子,皇上过问慎王府婚事时,也只看过画像。
因此沈宁敬酒时,皇上并未看出端倪。
赵卫城在一旁笑得满面春风,皇上一仰头,饮尽了杯中酒:「卫城,朕听说,你为了娶这沈家小姐,当年可是闹得满京城沸沸扬扬的。」
「如今一见,相貌品德,举止言行,倒是真的都值得你这么做。」
沈宁莞尔一笑:「臣妇谢陛下夸奖。」
「只是臣妇还知道一个更好的女子。」
王妃觉得不对劲,端着酒杯咳嗽两声。
沈宁斜睨她一眼,继续说道:「臣妇的嫡姐,慎王世子妃沈静,才是个顶好的女子。」
「她端庄聪慧,性格娴静。只要她着手做的事,从来没有做不好的。」
皇上眯着眼睛看看赵卫城,又看看慎王夫妇。
赵卫城站起身:「你是不是喝多了?阿桂,快扶世子妃下去休息。」
皇上抬手以示任何人都不许动:「沈家娘子,你继续说。」
沈宁跪地:「陛下,臣妇的嫡姐性格纯良,从不轻易与人争执。」
「世子当年求娶,便是因为嫡姐贤德,能容纳臣妇这个庶女做妾。」
「臣妇入府后,世子更是百般筹谋,想给嫡姐安些罪责休弃嫡姐。」
赵卫城简直气疯了,他指着沈宁,斥问:「我自问待你不薄,你我夫妻二人举案齐眉。你今日为何要在此污蔑我?」
皇上又饮了杯酒,似是不信,问沈宁:「这一切既是为了你,你又为何要来告状呢?」
沈宁看向我的方向:「臣妇幼时病危,若无嫡母护佑,我这条命便捡不回来了。我生母去的早,嫡母掌家也从未给我半分委屈受。」
「更别说我嫡姐在我病时为我求护身符,与我一同长大,事事护着我。」
她越说,眼泪掉的越多。
「臣妇罪该万死,曾因他人蒙骗误会母亲和姐姐,如今得以清醒,断不能再做对不起姐姐的事。」
我看向下首,是我母亲站了起来。
赵卫城脸皮够厚,这个时候,他还在狡辩。
「阿静,我知道前些日子我留宿妾室房中你有些不高兴了,可这是皇家大宴,你这般胡说可是欺君之罪。」
他转身跪下,还在装:「陛下,臣妻是昏了头,恳请陛下不要与她为难。」
我从人群中站出来,抬起头,漏出脸上骇人的伤:「夫君,你在叫我么?」
赵卫城见鬼一样,指着我话都说不利索了:「沈静?你你你……你不是……」
眼见赵卫城要说漏嘴了,王妃大气一喘,假意昏死过去。
可陛下没叫人抬走,自然无人敢动。
我自顾自地说:「夫君,若不是你嫌我脸上的疤难看,又怎会叫我妹妹替我出席大宴?可这伤明明是你亲手打的!」
我委身扑在沈宁怀里嚎啕痛哭,抱怨命运不济。
皇上脸沉了下去,可慎王是他弟弟,他总不会为了一个毁了容的妇人真的对赵卫城做什么。
他只是砸了盏子,呵斥赵卫城:「朕这大宴竟成了你慎王府断家事的地方了?你到底有没有好好约束你的妻妾!」
13
果然,未触及自身的利益时,什么事都能高高挂起。
赵卫城做了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我们姊妹与慎王府之间,皇上要选慎王府。
我无声地笑了笑,也无妨,毕竟今日我和沈宁这一出,只是前菜。
赵卫城正脸色难看地打算将我们带走,赵笙月便跑出来了。
她边跑边哭着喊一品武将镇国将军:「外祖,我没死啊外祖!」
一时间,四下轰然。
先王妃病逝后,王妃吹着枕头风,将赵笙月报成了悲恸而亡。
若不是这一番虚报,赵笙月怎么会在王府过得如此凄惨?
她掀开短了一截的袖子,漏出疤痕,抽噎着说:「刘氏圈禁我,还打我。」
一生血战沙场的镇国将军霎时涕泪横飞,也不顾御前的规矩了,上前将赵笙月抱起来。
「外祖带你回家,我们回家。」
他未曾告退,便要离去。
走到门口,侍卫拔刀来拦。
镇国将军偏过头:「陛下,老臣愚昧无知,多年官职无过但也无功,不能向陛下讨什么面子。」
「今日臣要带臣的孙女回家去,望陛下恩准。」
皇上饮尽一杯酒,当场将赵笙月封为公主。
不是郡主,是公主,慎公主。
「镇国将军,朕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我知道,慎王府要完蛋了。
皇上不算是非分明的好人,但是个能屈能伸的好皇帝。
在镇国将军和慎王府之间,他选了镇国将军。
14
皇上封禁了慎王府,为了留下慎王一家的性命,罪名只能是不修内帷,私德有亏。
因此,我和沈宁这两个受害者,未曾获罪。
对外,只说是叫慎王一家反省。
三月,慎王经不住内心折磨,撒手人寰。
慎王府当天便变了牌匾,叫公主府。
赵笙月拿了两封和离书给我和沈宁。
「姐姐,多谢你们替我筹谋。今后天高任鸟飞了,你们也走吧。」
临归家前,沈宁去看了一眼赵卫城,我站在门口听见赵卫城对她破口辱骂。
归家路上,沈宁一句话也没有。
我握了握她的手:「护国寺的大师说,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你血祭摆阵,换你我重生的机会?」
沈宁看着窗外,无声地点点头。
那便是真的了。
「阿宁,欠命还命,欠情还情。你都还了,我原谅你了。」
沈宁回过头,我看见她的眼泪簌簌地往下掉。
「姐姐,我是真的爱过赵卫城。」
「所以他说的话,我都信了。」
「他方才骂我的话,上辈子也骂过。」
「姐姐,我知道我不该伤心,可我还是觉得心好痛。」
我抱住沈宁,拍拍她的肩:「阿宁,你可以伤心。」
15
母亲扶我下马车时,细细地盯着我脸上的疤。
她有些内疚:「静儿,若是知道那赵卫城是这么个人,我当初死也不叫你嫁给他。」
我下了马车,母亲又伸出手,对马车内说:「宁儿,母亲知道你也回来了,母亲吩咐厨房做了你爱吃的黄花菜。」
犹豫不敢掀帘子的沈宁这才探了出来。
又哭。
我十分嫌弃地递了帕子给她:「再哭,晚上一口菜也不许吃。」
母亲挽住我的手,在我耳边轻声道:「你要我做的事,我都做好了。何时带宁儿过去?」
应当是今天,但是沈宁这个笨蛋还在哭。
鼻涕泡都哭出来了。
我十分无语:「明日吧,您看她这模样,哪也去不了。」
16
我做了个梦,梦见我是沈宁。
小小的我正站在大雪纷飞的院子外头。
院子里头,是我娘的惨叫声。
后来她的叫声渐渐熄了,竹板子打在肉上的声音却没停。
下人说,我娘伺候我爹的时候,打碎了皇帝御赐的瓷碗。
我爹为了保全名声,下令打死了我娘。
数九寒冬,我娘被一草席裹着扔到了荒郊,我哭着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
画面一闪,那是另一个寒冬,嫡母拿毛巾擦着我的脸。
来诊脉的大夫说,今日就他一个大夫,两个病的都重,先给哪个施针。
嫡母咬着嘴唇:「静儿健壮,先救宁儿。」
后来嫡姐醒了,还在我面前嗔怪嫡母,硬是问她要了两个珠花才肯原谅。
画面再闪时,是慎王府后院。
当年那个为我施针的大夫说,打碎瓷碗的是我爹,而给我爹出主意打死我娘的却是我嫡母。
当年我嫡母要他为我施针,其实是想借机将我扎成傻子。
但他不忍心,医好了我的病。
他颤巍巍地拿出我嫡母的镯子作证,我几乎站不稳。
赵卫城扶住我,他说他会为我报仇。
后来入王府,我对嫡姐百般陷害。
怀孕以后,我不想再拖着这份仇恨。
我提刀杀了嫡姐。
如我所愿,赵卫城和我父亲报的是我妒忌自戕。
快生产时,赵卫城陪着我,越发勤快。
于是,我无意间翻到了他和我父亲的通信。
「岳父,当年的瓷碗是您打碎的,人是您打死的,岳母还捡走了阿宁亲娘的尸首。」
「岳父莫担心,小婿替您遮掩了,现在阿宁以为,是贵夫人要您打死了她亲娘。」
「您有小婿这个助力,自然可以不怕您岳丈。小婿所求,唯府上财帛几分,助我养兵而已。」
「岳父,阿宁有了孩子,自然对你我死心塌地。」
我几乎崩溃,拖着快生产的大肚子,从王府走到护国寺,一路痛诉赵卫城的罪行。
赵卫城赶来,用他的教养所能想到的所有恶毒词汇痛骂我。
可我已经不在乎了。
我倒在护国寺的金殿上。
我听见有人说,以血为祭,便可重来。
17
从梦里惊醒,沈宁正趴在我床前看着我,像从前在家里,她缠着我与她一同逗蛐蛐一般。
我起身:「阿宁,你见过父亲了?」
沈宁点点头。
重生回来后,我便往府中塞人。
父亲每顿饭,都加了料。
赵卫城倒台时,我吩咐母亲骗父亲赵卫城被赐死了。
父亲一急之下,半身不遂。
我不愿再去见他,阿宁却要报仇。
我不知二人说了什么,父亲三日后暴毙于柴房。
我母亲将柳姨娘的牌位搬进祠堂,占了父亲的位置。
「柳家妹妹可怜,怪我当初到的太晚,没能护住她。」
沈宁在祠堂跪我母亲:「庶女沈宁,敬谢嫡母。」
我母亲抹着眼泪将她扶起来:「孩子,你的命也苦。都是好孩子,扯什么嫡庶尊卑?那都是男子拿来搓磨你的,你要记住,你自小活泼机灵,绝不能因嫡庶之分妄自菲薄。」
沈宁朝我眨眨眼,我就知道这个小东西没安什么好心。
我含糊:「好好好,妹妹妹妹。」
沈宁撅着嘴:「我哪有那么小气,我是想说,姐姐也不要妄自菲薄,姐姐不是无趣寡淡的女子,姐姐是我见过最聪慧的人!」
我极不情愿地嗯了一声。
嗯,是我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