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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妇女识字班
发布:2025-11-13 08:22 字数:3828 作者:茉莉奶白
    新校舍的松木香还混着桐油味,林雪梅踮脚往黑板报上贴学生作文。春燕用红粉笔勾的花边像簇跳动的火苗,映着窗框上未干透的五角星。周阳明的油漆桶搁在讲台边,军绿色工装蹭了片朱砂红,倒像是勋章。

    “林老师!”

    二丫跑得羊角辫都散了,小手攥着块青灰色碎石片,

    “后山竹林里冒出好些怪石头!”

    碎石的断口处隐约可见阴刻的“妇”字,边缘还粘着暗褐色苔藓。雪梅心头突地一跳,想起前些日子清理火场时,周阳明从瓦砾堆里捡出半块残碑,上头也有类似的魏碑体。

    夯歌声突然停了。雪梅推开吱呀作响的绿漆木窗,看见建筑队的汉子们围在竹林外围交头接耳。王老栓的旱烟杆在残碑上敲得梆梆响:

    “破四旧时砸了的晦气东西,挖出来做甚!”

    他抬脚就要踹,被周阳明架住胳膊,整个人歪在竹根堆里。

    “1953年政务院颁布的《文物保护条例》”周阳明从军挎包掏出蓝皮文件,镜片后的目光扫过碑上斑驳字迹,

    “妇女识字班旧址——这可能是解放区教育的活见证。”

    他的指尖抚过“1948年秋”的落款,沾了满手铁锈红的泥。

    春燕母亲突然从人群后挤进来,补丁摞补丁的围裙鼓鼓囊囊。她哆嗦着掏出个油纸包,层层揭开是半本焦黄的《扫盲课本》,扉页公章与残碑上的如出一辙。“俺婆留下的”女人粗糙的指腹摩挲着某页铅笔字,“她说在碑上在碑上”

    惊雷般的哨声撕裂春雾。公社的吉普车碾着泥浆冲进晒谷场,车门上“文教卫”的红漆字直晃人眼。穿藏蓝中山装的干部捏着红头文件跳下车:

    “接到群众举报,松树沟小学搞封建复辟!”

    他的皮鞋尖踢了踢残碑,

    “这些四旧,立即销毁!”

    林雪梅把春燕护在身后,帆布鞋底沾的朱砂红在泥地上拖出血痕。周阳明跨步挡在碑前,军用水壶的背带绷得笔直:

    “这是革命文物!解放区妇女扫盲运动”

    “你算老几?”

    干部劈手夺过文件,

    “县里刚开过会,要狠抓意识形态斗争!”

    他身后的民兵抡起铁镐,碑角的“识字班”三字应声迸裂。春燕母亲突然爆发出骇人的哭嚎,整个人扑在碎石堆上,任凭棱角扎破掌心。

    暴雨是晌午来的。林雪梅蜷在灶房烘烤淋湿的教案,听见女人们压抑的啜泣从夜校方向传来。周阳明提着马灯撞开门,军装改的雨衣往下淌水:

    “后山还有十七块残碑,得抢在民兵前拓印。”

    他的掌心摊着块火场捡的焦木片,上头炭化的“自”字依稀可辨。

    春燕举着蓑衣冲进雨幕:

    “俺带路!娘说当年婆藏过石碑拓本!”

    闪电劈开竹海时,雪梅看见少女眼中有团灼人的火,比火场上窜起的火龙还要亮。三人深一脚浅一脚往山坳摸,周阳明的军用雨靴不时陷进被冲垮的碑座。

    藏碑洞比想象中深。马灯照见洞壁青苔下密密麻麻的刻痕,是不同字迹的“解放”“识字”“平等”。春燕突然尖叫——她的布鞋踢到个铁皮盒,盒盖的五角星早锈成了褐色。周阳明用匕首撬开盒盖,泛黄的宣纸卷上,1948年的学员名单如星斗列阵。

    “林秋月!”

    雪梅的指尖停在某个名字上,

    “我姑奶奶!她参加革命后再没”

    哽咽堵住了后半句。周阳明的钢笔尖忽然在名单某处打颤,“赵桂枝”三个字旁画着朵山茶——正是春燕母亲别在鬓角的那种。

    暴雨在黎明前歇了。雪梅抱着铁皮盒往公社赶,帆布包被露水打得精湿。路过王家土房时,听见摔碗声混着王老栓的咆哮:

    “败家娘们!夜里偷拓碑文,想害全家挨批斗?”

    春燕母亲的哭腔刺破窗纸:“那是俺娘用命护下的”

    “住手!”

    周阳明踹开歪斜的木板门时,王老栓的烟杆正往女人额角砸。雪梅扑过去挡,滚烫的烟锅在她小臂烙下弯月形红痕。春燕突然举起铁皮盒:

    “爹!这上头有奶奶的名字!县里要来拍纪录片!”

    她抖开盖着省档案馆公章的介绍信,晨光给泛黄的纸镀上金边。

    晒谷场上的批判会成了誓师大会。老文书戴着老花镜念省里的加急电报:

    “松树沟发现重要革命文物,立即保护”

    民兵们灰溜溜撤走时,春燕母亲第一次挺直腰板,把油纸包的课本摆在残碑旁。几个裹过小脚的阿婆颤巍巍摸出陪嫁的银镯,说要捐给纪念馆。

    周阳明在碑林前架起测绘仪,镜片反着正午的日光。雪梅帮春燕描摹碑文时,瞥见他后颈的疤痕结着新痂,像枚将熟的山茶果。男人的钢笔忽然停住:

    “1932年鄂豫皖苏区就有妇女识字班,用的课本”

    他翻开档案袋里泛脆的册子,

    “和现在夜校教材很像。”

    暮色染红松木窗棂时,夜校的汽灯亮得格外早。二十几个女人挤在磨盘旁,春燕母亲用炭块在青石板上写“妇女能顶半边天”。王老栓蹲在草垛后偷看,旱烟袋熄了许久都没发觉。周阳明调试放映机的间隙,雪梅看见他军装口袋露出半截红头文件——是省教育厅的《关于恢复老区教育基地的通知》。

    纪录片放的是《战火中的识字班》。当银幕上出现赵桂枝年轻时的照片时,春燕突然拽住雪梅的衣角:

    “老师!那簪子”

    画面里的女战士鬓边山茶簪,与铁皮盒里的残片一模一样。放映机的光柱扫过人群,雪梅看见周阳明在给王老栓递烟,老汉别别扭扭地往放映幕旁搬板凳。

    散场时下起细雨。雪梅在碑林核对拓片,周阳明的军雨衣突然罩上肩头。

    “省里要派考古队,”

    他的呼吸扫过她耳畔,“可能需要你姑奶奶的遗物”远处传来春燕的欢呼,她母亲正用炭块教王老栓写名字,老汉的“栓”字歪得像蚯蚓。

    后半夜的油灯下,雪梅翻出珍藏的烈士证。照片上的林秋月扎着绑腿,胸前别着山茶花样式的校徽。周阳明的敲门声惊落了窗台上的野山茶,他手里的蓝图还带着油墨香:

    “规划碑林纪念馆,需要这些”

    话没说完,春燕举着带露的竹简冲进来:

    “洞里有刻字的竹简!”

    暴雨又至时,三人蜷在藏碑洞整理文物。周阳明用棉线装订散落的《扫盲日记》,雪梅的钢笔尖在泛潮的纸上洇开花。春燕突然指着某页惊呼:

    “看这个!”

    1948年冬的日记潦草地记着:

    “今日敌机轰炸,秋月姐用身体护住课本,弹片擦过她的”

    马灯突然晃得厉害。雪梅转头,看见周阳明在揉后颈的疤,月光漏进山洞,那疤痕的轮廓竟与林秋月烈士证上的弹孔惊人相似。春燕母亲送姜汤来时,洞外的山茶花开得正烈,像是无数个五角星落在了枝头。

    晨光中,第一辆省城来的吉普车碾着露水进村。雪梅抱着档案袋迎上去,周阳明衬衫的第二颗纽扣不知何时松了线。春燕领着考古队往后山跑,羊角辫上的野山茶沾着碑林的朱砂红,像是火种落在了春天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