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树沟的人生   >   第6章 夜校钟声
第6章 夜校钟声
发布:2025-11-13 08:22 字数:3774 作者:茉莉奶白
    当纪录片里出现李秀兰写“我要读书”的镜头时,人群突然炸开锅。“丢人现眼!”李秀兰爹的烟袋锅砸向屏幕,“把女娃子拍成疯婆子!”雪梅的心提到嗓子眼,却见王春燕举起扩音器:“省里领导说了,这片子要送去联合国!”晒谷场瞬间鸦雀无声,老会计的算盘珠子啪嗒掉了一地。

    第二天清晨,雪梅在校门口捡到个碎花包袱。里面整整齐齐码着李秀兰的绣花鞋和算术本,最底下压着张烟盒纸:“林老师,我去深圳打工,攒够学费就回来。”周阳明蹲下身,军便服蹭上露水:“昨夜有趟运茶砖的货车出山了。”

    变故来得比春风还急。谷雨那天,公社突然通知要“整顿教育系统”。雪梅攥着刚刚拿到的“省三八红旗手”奖状,看见刘主任的上海轿车碾过新栽的茶苗。“林老师,”他掸了掸中山装上的头皮屑,“群众反映你搞资产阶级教育,让学生看外国书。”雪梅的指甲掐进掌心,奖状边角在风里簌簌作响。

    周阳明连夜骑自行车去县里,车把上挂着给秀兰攒的学费。黎明时分他撞开校门,军便服前襟被荆棘划成布条:“他们要拆夜校教室盖招待所!”雪梅正在批改作文的手一抖,红墨水在《我的梦想》标题上晕成血滴。

    抗争始于立夏。雪梅带着女工们围坐在夜校教室前,春燕用录音机循环播放纪录片原声。推土机轰隆作响时,周阳明突然爬上驾驶室,从军便服内袋掏出泛黄的《人民日报》:“费孝通先生文章里写的教室,你们也敢拆?”刘主任的皮鞋在夯土地上来回碾动:“老费去年就走了,现在要讲经济效益!”

    僵持到第三天,暴雨冲塌了进山的土路。雪梅发着高烧给最后几个学生补课,听见屋顶漏雨砸在铁皮讲台上的叮咚声。周阳明冒雨扛来油毡布,军便服湿透后泛出洗褪色的绿。他在屋顶敲钉子时突然说:“当年刷标语摔断腿,是你用红领巾给我止血的。”

    转机藏在暴雨过后的彩虹里。省教育厅的吉普车陷在泥泞中时,女工们用炒茶筐当轿子把领导抬进村。戴黑框眼镜的处长踩着满地黄泥浆,突然在夜校墙根停住脚步——褪色的“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旁,新添了密密麻麻的粉笔字:“张小芬要当医生”“陈翠花想造飞机”。

    白露那天,雪梅在县医院长廊里攥着病危通知书。消毒水味刺得她太阳穴直跳,老校长枯瘦的手从被单下伸出来,指间还夹着半截粉笔。“教室”老人浑浊的眼里突然迸出光,“保住了”雪梅的泪砸在死亡证明上,洇开了“肺尘病”三个蓝墨字。

    葬礼那天,学生们用作业纸折了九百只白鹤。周阳明默默爬上老校舍屋顶,把当年老校长亲手焊的铁皮钟重新挂正。雪梅在整理遗物时发现个铁皮盒,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三十年来所有女学生的成绩单,最底下压着张1962年的《女童入学倡议书》,署名处盖着褪色的红指印。

    寒潮来袭时,雪梅在仓库发现春燕正在清点茶种。“费老临终前寄来的改良品种,”春燕的眼镜片蒙着白雾,“说要让山茶花开遍世界。”

    腊月二十三祭灶日,雪梅的婚宴摆在夜校教室。女工们用红纸剪了喜字贴在铁皮钟上,陈秀兰从深圳寄来的汇款单被裱在相框里。周阳明换下补丁摞补丁的军便服,新中山装口袋里突然掉出个铁皮盒——是当年雪梅装粉笔头的罐头盒,里面塞满学生写的“林老师新婚快乐”。

    闹洞房的人群散去后,雪梅在月光下清点礼金。周阳明突然按住她记账的手:“全捐给女童助学基金吧。”他军大衣内袋滑出张泛黄的纸,是二年前被撕碎的结婚申请,背面用红漆补全了日期。

    正月十六开学日,雪梅在晨雾中推开教室门。阳光穿过新装的玻璃窗,将“三个面向”的标语映在李秀兰空着的课桌上。突然有高跟鞋声由远及近,穿米色风衣的女人拎着行李箱出现在门口:“林老师,我来补初中课程。”

    雪梅的粉笔头掉在地上,裂成两半。三年前那个躲在煤堆后偷听课的小女孩,此刻正站在洒满阳光的讲台前,将深圳夜校的结业证书轻轻放在地球仪旁。周阳明在走廊擦铁皮钟的手顿了顿,铜钟的裂痕里,一抹山茶红正在悄悄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