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书的鳄鱼皮鞋碾过泡发的《自然常识》课本，“新时代要建新校舍，这破庙该推了建招待所。”

    雪梅攥着半湿的党费证刚要争辩，老支书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他佝偻的脊背抵着残存的“教育要三个面向”标语，浑浊的泪砸在红绸上：“五二年建校那会儿，乡亲们挑着粮翻三座山换砖瓦”

    “老古董！”推土机的轰鸣声里，秘书的冷笑像淬毒的针，“深圳来的投资商要看旅游资源，谁稀罕你们这些破课本？”他扬手甩出沓照片，特效药广告上的泳装女郎刺痛了所有人的眼。

    僵持到第三天晌午，最先打破沉默的是晒谷场的广播。王春燕挤进人群，铁皮喇叭里的声音带着颤：“乡亲们！深圳制衣厂要给咱捐新校舍！”她将汇款单拍在推土机履带上，五十张百元大钞的数额栏在阳光下灼人眼。

    周阳明突然从废墟里扒拉出个铁皮盒。生锈的锁头被斧背砸开时，雪梅的呼吸窒住了——盒子里躺着二十年前的扫盲奖状，还有张泛黄的《松树沟小学建设倡议书》。倡议书末尾密密麻麻的红手印，像极了当年夜校姑娘们系的红头绳。

    推土机熄火那刻，山风卷着松涛漫过晒谷场。雪梅望着沉默的人群，忽然瞥见李秀兰米色风衣的一角——她从特区带来的摄像师正在拍摄废墟，镜头对准墙缝里半本《夜校课本》。

    转机出在立秋后的第一个集日。当《南方日报》头版刊登出松树沟校舍坍塌的照片时，雪梅正在临时搭建的竹棚里批改作业。周阳明拎着铁皮饭盒进来，军用水壶里装着熬好的枇杷叶茶：“省教育厅来人了，说要搞希望工程试点。”

    老槐树下的谈判持续到月上中天。雪梅攥着新校舍设计图的手指节发白：“教室要装玻璃窗，女厕所必须单独建”刘主任的镀金钢笔在预算表上划出刺耳声响：“别得寸进尺！特区捐的钱可不够搞特殊化！”

    “这不是特殊化！”周阳明突然拍案而起，军便服扣子崩开一颗，“五八年大炼钢铁那会儿，女学生在苞谷地解手被蛇咬的事”他的吼声惊飞了树梢的夜枭，月光漏过竹棚缝隙，在雪梅手背映出摇曳的伤痕。

    寒露那天，第一车红砖运进村时，雪梅正在给世界地图补色。新添的“希望小学”四个字还洇着墨香，周阳明突然从脚手架后头递来铁皮盒：“当年藏课本的盒子，现在该装点新的了。”

    盒子里躺着二十封特区来信。雪梅拆开最旧的那封——信纸是从流水线报表撕下的边角，李秀兰歪扭的字迹写着：“林老师，夜校教的开平方，今天我用来算布料损耗被组长表扬了”

    冬至清晨，当新校舍的玻璃窗映出第一缕阳光时，晒谷场上挤满了人。周阳明握着雪梅的手往奠基石上抹水泥，她忽然发现他掌心的疤不知何时变成了茶籽形状。混着碎贝壳的混凝土里，埋着老校长的党费证和二十个红头绳。

    “当年你说要在这里画满星星。”周阳明的呼吸拂过她耳畔，军便服上沾着石灰粉。雪梅望着教室屋檐下新装的电灯，忽然觉得满山松涛都化作了读书声——五年前在暴雨里抢救课本的姑娘，此刻正握着更多孩子的手，在水泥地上描画未来的轨迹。

    夜幕降临时，第一盏电灯在老槐树下亮起。雪梅望着玻璃窗里伏案读书的身影，突然听见周阳明在身后哼起《红星照我去战斗》。他的五音不全惹得几个女生偷笑，军用水壶里的枇杷茶却悄悄放在了她的教案旁。

    山风掠过新校舍的铜钟，惊起一群白鹭。雪梅翻开崭新的备课笔记，扉页上不知被谁画了颗歪扭的五角星。月光漫过墨迹未干的“1987”字样，将那颗星镀成了永不褪色的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