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树沟的人生   >   第8章 希望小学
第8章 希望小学
发布:2025-11-13 08:22 字数:3776 作者:茉莉奶白
    春燕爹突然从人堆里挤出来,瘸腿在泥地上拖出深痕。这个昔日把课本填灶膛的汉子,此刻将铁皮盒重重拍在图纸上:“二十年前这儿是扫盲班,现在要建的是希望小学!”盒盖震开的刹那,泛黄的《扫盲公约》飘落在“物流中转站”几个红字上,洇开一圈水渍。

    争执被尖锐的哨声打断。老支书敲着铜锣从山道跑来,身后跟着七八个挑扁担的村民。竹筐里堆满冻得硬实的春笋,最上面那层特意垫了印着“奖”字的搪瓷脸盆——是去年县里颁给扫盲先进村的奖品。

    “特区同志尝尝鲜!”老支书布满冻疮的手抓起春笋就往工程师怀里塞,“等学校盖成了,娃们给恁写感谢信!”推搡间,周阳明突然闷哼一声。雪梅转头看见他后背绷带渗出血珠,在晨光里红得刺目。

    临时医疗棚里,雪梅剪开被血浸透的纱布时,手抖得几乎握不住镊子。周阳明趴在条凳上,背部刀削般的肌肉因疼痛紧绷,一道狰狞的伤疤从肩胛骨斜贯至腰际——是七九年边境冲突留下的纪念。

    “当年转业时,老团长让我去特区。”男人忽然开口,呼出的白气在药箱玻璃上凝成雾,“说那边新建的电子厂缺保卫科长。”他侧过头,目光擦过雪梅颤抖的指尖,“可我想着松树沟夜校的煤油灯还没换成电灯”

    雪梅的棉线手套突然勾住绷带纤维。两人同时去扯,却让结扣缠得更紧。周阳明滚烫的掌心覆上她冻僵的手指时,棚外忽然炸响惊雷。1987年的第一声春雷滚过山峦,震得药瓶在木架上叮当作响。

    暴雨来得比气象预报早了半天。雪梅攥着塑料布往教材堆上盖时,看见春燕爹正在雨中调试电视天线。这个瘸腿男人把特区捐赠的电视机架在板房顶上,雪花屏的滋啦声混着雨声,竟隐约传出新闻播报声:“国务院批准颁布《义务教育法》”

    晒谷场上瞬间爆出欢呼。十几个裹着化肥袋的孩子在雨里又跳又笑,二丫举着破伞往电视机前冲,胶鞋甩飞的瞬间露出缝着补丁的棉袜。雪梅眼眶发热,转身却撞见周阳明扛着杉木往泄洪沟跑,绷带在雨中散成飘摇的白幡。

    “你不要命了!”雪梅追上去拽他胳膊。男人后背的伤疤透过湿透的衬衫狰狞可见,雨水顺着下颌流进衣领:“东边坡的引水渠要改道,不然新教室还得塌”

    话音未落,山腰传来闷雷般的巨响。两人同时转头,望见老槐树在暴雨中拦腰折断,枝干正砸向临时教室的芦席顶。雪梅的惊呼卡在喉咙里,周阳明已经扔下杉木冲进雨幕。她追着那道踉跄的身影跑,帆布鞋陷进泥坑的瞬间,二十年前的画面与眼前景象重叠——那个扎麻花辫的夜校老师,也是这样追着抗洪的解放军跑过洪水淹没的田埂。

    抢修持续到后半夜。雪梅跪在泥水里给周阳明包扎重新崩裂的伤口时,特区工程师举着铁皮盒冒雨跑来:“在活动板房地基挖到的!”盒盖里除了发黄的奖状,还多了本裹着油布的日记——是七十年代下放的右派教师写的《乡村教育札记》。

    “这破盒子倒是经摔。”工程师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安全帽上的特区企业logo被泥浆糊得看不清。当他翻开札记,看见某页写着“每个山坳都需要一盏不灭的灯”时,突然转身朝吉普车跑去。发动机轰鸣声里,传来他冲着大哥大的吼叫:“刘主任!那个物流中转站图纸要重审”

    黎明前最冷的时刻,雪梅在铁皮盒里发现了新物件。半支英雄钢笔压着张烟盒纸,上面是周阳明歪扭的字迹:“等通电那天,我带你去县里看《庐山恋》。”她慌忙合上盒盖,转头望见男人正在给孩子们示范防洪沙袋的堆砌法,耳根红得像是要烧起来。

    暴雨在晌午时分转成细雨。当特区工程师带着修改后的图纸返回时,晒谷场上的电视天线突然传出清晰的歌声。春燕爹瘸着腿调整角铁的手在颤抖——雪花屏上,正在重播春节联欢晚会费翔的《冬天里的一把火》。火光映进孩子们亮晶晶的瞳孔,也映亮图纸上新增的标注:“按原计划建设希望小学,附属物流站为校办工厂”。

    暮色中,雪梅看见周阳明在给新栽的杉树苗绑支架。他军便服的裂口用红领巾打了个结,远看像团跳动的火苗。“当年老校长在这埋过时间胶囊。”他指着树根处新糊的水泥,“说要等2000年再打开。”

    雪梅蹲下身,把铁皮盒里的杜冷丁药瓶埋进土里。春燕爹不知何时站在身后,将撕碎的工伤鉴定书撒进树坑:“等娃娃们挖出来的时候”他顿了顿,从兜里掏出夜校门卫的袖章,“该看不懂这些老古董了。”

    起风时,第一盏电灯在临时教室亮起来。三十个孩子挤在窗前,看光晕里的飞蛾如何撞破黑暗。雪梅翻开冰心的《小橘灯》,听见周阳明在给工程师比划校办工厂的位置。他的影子被拉长在“教育要面向现代化”的标语上,仿佛给褪色的红漆描了道金边。

    后山突然传来爆破声,惊起满山雀鸟。二丫捂住耳朵钻进雪梅怀里,却咯咯笑着指向窗外的闪电——那瞬间的亮光里,新教室的地基正在雨中巍然挺立,而二十年前埋下的铁皮盒,正在时光深处悄然生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