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钱浩用金条和胆识撬开黑暗一角的同一时间，孙茜的内部渗透计划，也正式拉开了帷幕。

    她没有选择硬闯，而是利用钱浩为她精心打造的“海外归来、家道中落、来上海滩投亲不遇的富家千金”的身份，以及她那张出众的脸蛋，直接走进了百乐门的招聘处。

    “会跳舞吗？”面试的经理懒洋洋地问，他见过太多想来这里一步登天的漂亮女孩。

    “会一点。”孙茜谦虚地回答。

    “那就跳一段吧。”

    音乐响起，是当时最流行的狐步舞。

    孙茜没有立刻起舞，而是静静地站了两秒，当第一个重音落下时，她的身体仿佛被注入了灵魂。她的舞步精准而优雅，每一个旋转、每一个摆臂，都带着一种超越这个时代的、经过无数次生死考验磨炼出的惊人表现力。她不是在跳舞，她是在用身体讲述一个故事，一个关于流浪、追寻和渴望的故事。

    一曲舞毕，整个房间鸦雀无声。

    “你叫什么名字？”经理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郑重。

    “我叫……莉莉安。”孙茜报上了一个洋气的假名。

    “很好，莉莉安。”经理点了点头，“你被录取了。从今晚开始，你就是百乐门的一员了。”

    然而，当晚，当孙茜穿着舞厅发的统一服装走进后台化妆间时，她立刻感受到了数十道不友善的目光。

    “哟，新人来了？”一个画着浓妆的舞女阴阳怪气地说道，“看着挺清纯的，不知道是不是装的。”

    “还能是什么，又一个想当白玫瑰的呗。”另一个附和道，“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头牌的位置，是那么好坐的吗？”

    嫉妒和排挤，如同这个城市上空挥之不去的湿气，无声无息地包围了她。

    孙茜没有理会这些挑衅。她知道，在这种地方，口舌之争是最无力的。

    她只是默默地找到自己的位置，开始化妆。可刚拿起眉笔，就听见一声惊呼。

    “哎呀，莉莉安，真不好意思！”一个舞女拿着一杯咖啡，“不小心”全都洒在了孙茜挂在一旁的演出服上，那件崭新的白色流苏裙，瞬间染上了一大片难看的黄褐色。

    “对不起，对不起，我真不是故意的！”那舞女嘴上道着歉，眼底却全是得意的笑。

    “没关系。”孙茜甚至没有抬头看她，只是平静地说道。

    稍后的伴舞环节，当所有舞女排成一排，跳着整齐划一的康康舞时，站在孙茜身旁的一个舞女，在一次高抬腿的动作中，脚尖悄悄地朝孙茜的支撑腿扫了过来。

    若是普通女孩，这一下必然会摔个难看的嘴啃泥。

    但孙茜的身体反应，早已被无数次战斗锤炼得如同本能。她脚踝只是轻微一错，非但没有摔倒，反而顺势将那个踉跄的动作，变成了一个俏皮而妩媚的单腿旋转，完美地衔接上了下一个舞步，甚至比原本的动作更加亮眼。

    台下，有几个眼尖的客人，注意到了这个小插曲和孙茜的精彩应对，发出了几声喝彩。

    下场后，孙茜没有去找任何人的麻烦。她只是在休息时，不经意地将一个从钱浩那里拿来的、小巧精致的银质手镯，塞到了负责排舞的领班手里。

    “王姐，刚来不懂规矩，以后还要您多提携。”

    又在乐师抱怨手酸时，递上了一条钱浩准备好的万宝路香烟。

    “几位大哥辛苦了，这点小意思，不成敬意。”

    她的手腕圆滑，出手大方，却又做得不露痕迹，让那些原本想看她笑话的人，也开始对这个“懂事”的新人产生了一丝好感。

    真正的转机，发生在她进入百乐门的第三天。

    当晚，一个二线歌女临时闹肚子无法上场，经理急得团团转。

    “经理，让我试试吧。”孙茜主动请缨。

    “你？你会唱歌？”

    “会一点。”

    在所有人怀疑的目光中，孙茜换上了一身自备的黑色露背长裙，走上了那个属于白玫瑰的舞台。

    她没有唱那些靡靡之音，而是选择了一首带着爵士风情的法语香颂。她的嗓音或许不如白玫瑰那般甜美，却带着一种独特的、慵懒而又坚韧的质感。配合着她那远超这个时代的舞蹈技巧，整个人在舞台上，就像一朵在黑夜中独自绽放的黑色郁金香，神秘、高贵，又带着致命的诱惑。

    一曲终了，台下静默了三秒，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叫好声。

    “安可！安可！”

    “那个穿黑裙子的女孩是谁？太棒了！”

    这次表演，彻底征服了台下的看客。孙茜一舞惊人，让她获得了百乐门经理的青睐。

    但这也为她引来了更大的麻烦。

    “妹妹，你跳得真好。”一个温柔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孙茜回头，看到一个穿着淡紫色旗袍的女人，正微笑着看着她。女人面容姣好，气质温婉，正是如今暂代头牌位置的二线歌女，也是传闻中白玫瑰生前最好的姐妹——柳如烟。

    “如烟姐，您过奖了。”孙茜谦虚地回答。

    “别谦虚，姐姐是真心夸你。”柳如烟亲热地拉起她的手，“以后在百乐门，要是有谁欺负你，尽管来找我。我们做姐妹的，就该互相帮衬。”

    她的笑容和蔼可亲，语气真挚诚恳。但孙茜，却从她那双看似温柔的眼眸深处，读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的审视和敌意。

    凭借着自己的手腕和一夜成名的实力，孙茜很快就在百乐门的后台站稳了脚跟，甚至建立起了一个小小的关系网。

    “小莉，你这个口红颜色真好看，是哪儿买的？”一个舞女羡慕地问。

    “喜欢吗？送给你。”孙茜将一支崭新的迪奥口红塞到对方手里，“我哥哥从法国带回来的，我还有好几支呢。对了，娟姐，我一直很好奇，白玫瑰小姐生前，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大家都说她是个传奇。”

    “传奇？”那个叫娟姐的舞女撇了撇嘴，一边涂着口红一边八卦道，“是挺传奇的。长得跟天仙似的，把男人迷得神魂颠倒。青帮的杜先生是她干爹，日本商会的山本会长天天给她送礼，还有那个开工厂的周老板，为了她要跟家里断绝关系。你说，凭什么是她？”

    “就是，她那个人，眼睛长在头顶上，除了如烟姐，谁都看不上。”另一个舞女凑了过来，“不过话说回来，她对如烟姐，倒是真没得说，有什么好东西都想着她。”

    “那是，如烟对玫瑰姐，那可也是掏心掏肺的好。”娟姐压低了声音，无意中说漏了一句，“好到……有时候我都觉得有点吓人。”

    “吓人？怎么说？”孙茜不动声色地追问。

    “我也说不好……”娟姐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说多了，含糊道，“就是……就是太好了，好得不像姐妹，倒像是……丫鬟伺候小姐一样。”

    这句异样的评价，让孙茜立刻警觉起来。

    她开始不动声色地观察柳如烟。她发现，柳如烟虽然接替了白玫瑰的位置，在台上唱着白玫瑰的成名曲，但她总是在不经意间，模仿着白玫瑰的唱腔、手势，甚至是回眸一笑时的眼神。

    有一次，那位爱国实业家周文彬来到舞厅，坐在台下黯然神伤。柳如烟在台上唱着一首悲伤的情歌，目光不时地飘向周文彬，那眼神里流露出的爱慕、心疼和失落，与传闻中白玫瑰看着周文彬的眼神，如出一辙。

    那一刻，孙茜敏锐地意识到，柳如烟对白玫瑰的感情，可能远比“姐妹情深”要复杂得多。那是一种混杂了崇拜、模仿、以及因模仿而产生的、无法宣之于口的嫉妒的扭曲情感。她崇拜白玫瑰，所以拼命模仿她的一切，想成为她；但或许也正因为永远无法成为她，所以……

    在孙茜和钱浩两条线都取得进展的同时，陈珂也没有闲着。

    他利用《立言报》记者的身份，几经周折，终于约到了那位刚刚失去未婚妻的爱国实业家——周文彬。

    “陈记者，请坐。”

    在周文彬的书房里，他看起来悲痛欲绝，眼窝深陷，下巴上满是青色的胡茬。

    “周先生，节哀顺变。”陈珂说道，“我这次来，是想听您说一说，您和白小姐之间的故事，让世人知道真相。”

    “真相？”周文彬苦笑一声，“这个世道，哪还有什么真相。在他们眼里，玫瑰只是一个交际花，而我，只是一个被她迷惑的傻子。”

    他激动地站了起来，在房间里踱步。

    “他们不懂！我和玫瑰之间的感情，是超越了那些世俗偏见的！我们本来已经计划好了，等结了婚，就离开上海这个是非之地，去法国，开始新的生活！可是……可是那些人不肯放过我们！”

    他一拳砸在书桌上，眼中充满了血丝和仇恨。

    “是他们！是青帮！是日本人！他们见不得我们好！他们想控制玫瑰，想吞并我的工厂，所以他们用了这么卑劣的手段！”

    他的表现无懈可击，言辞恳切，充满了正义感和失去挚爱的悲痛。

    然而，就在他转身倒水的时候，陈珂的目光，落在了他书房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摆着一幅小小的签名照。

    照片上的女人，不是白玫瑰，而是柳如烟。

    那只是一个普通的相框，但相框的边缘，因为经常被人摩挲，已经显得有些磨损发亮。

    “周先生和柳如烟小姐，似乎也很熟悉？”陈珂状似无意地提起。

    周文彬倒水的动作，出现了一瞬间几乎无法察觉的僵硬。

    他很快恢复了自然，转过身，脸上带着一丝伤感的微笑。

    “哦，你说如烟啊。她是个好姑娘，就像我的亲妹妹一样。”他解释道，“一直以来，多亏了她在玫瑰身边帮忙说话，我和玫瑰才能最终走到一起。她……也是真心为我们高兴的。”

    这个解释听起来合情合理，完美无缺。

    但就是这份完美，让陈珂心中的疑团，变得更大了。

    离开周家后，陈珂立刻去了法租界的一个小酒馆，见到了换了一身短打扮、正在喝着闷酒的赵猛。

    “怎么样？”陈珂坐下问道。

    “哼，别提了。”赵猛灌了一大口酒，“不过，东西我给你弄来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叠起来的纸，塞给了陈珂。

    “这是从那个法国佬办公桌上偷拍的官方验尸报告的副本。你看看吧。”

    陈珂展开纸，迅速浏览着。当他看到毒物分析那一栏时，瞳孔猛地一缩。

    “氰化物……复合调配……西式毒药，无色无味，发作极快……”

    “没错。”赵猛低声说道，“这不是那些跑江湖的用的砒霜或者蒙汗药。法医说，这种毒药，需要专门的设备和化学知识才能配出来，绝非寻常江湖仇杀所用的毒物。”

    陈珂将纸条收好，目光变得深邃。

    这个发现，瞬间将凶手的范围，从那些喊打喊杀的青帮流氓、日本浪人，缩小到了一个极小的圈子里。

    一个有能力、有渠道接触到西式药品，并且心思缜密、计划周详的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