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云的出现，像一根钉子，死死地楔入了陈珂和李娜原本精密运转的计划中。她没有逮捕他们，但工作室外二十四小时停着的那辆黑色轿车，以及她本人每天“例行公事”般的到访，无异于一副无形的镣铐。

    “所以，你们今天的计划是什么？”高云靠在门框上，双臂抱在胸前，看着正在准备画具的李娜，“继续去街角陪那个小哑巴坐着？指望他哪天心情好了，就把‘衔尾蛇’组织的犯罪证据画给你们看？”

    她的中文流利，但每个字都带着不加掩饰的嘲讽和不耐烦。

    “他叫小杰，不叫小哑巴。”李娜头也不抬地回答，将几支削好的炭笔放进画袋，“而且，他不是在画证据，他是在求救。”

    “求救？”高云嗤笑一声，“李小姐，我尊重你的专业，但现在不是心理辅导时间。这是一起涉及数十条人命，牵扯巨大的跨国犯罪案件。我们没有时间在这里玩‘猜猜我在想什么’的游戏。”

    “那你有什么高见？高警官？”陈珂从里屋走出来，手里端着两杯咖啡，将其中一杯放在高云旁边的桌上，“派两个穿着制服的警察去把他抓起来，带回警局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审问？你觉得他会开口说一个字吗？”

    “至少比你们现在这样有效率。”高云端起咖啡，却没有喝，“我的方法是直接、高效。找到所有和李承泽有过节的人，找到所有失踪孩子的家属，建立档案，交叉比对，从海量的信息里找出漏洞。而不是把所有希望寄托在一个精神不稳定的少年身上。”

    “你的方法会惊动整片森林，然后让我们的目标，那只最狡猾的狐狸，彻底躲进他的洞里。”陈珂的声音很平静，“我们已经建立起来的信任，很可能因为你的出现，毁于一旦。”

    仿佛是为了印证陈珂的话，当李娜再次来到那个熟悉的街角时，小杰的反应截然不同。他看到了李娜，也看到了不远处那辆黑色轿车里，高云那张冷峻的侧脸。

    少年原本稍稍放松的肩膀瞬间绷紧，他那双刚刚有了一点光亮的眼睛，重新被恐惧和警惕填满。他像是受惊的兔子，手忙脚乱地将地上的画纸胡乱塞进画筒，背起画板，头也不回地扎进了小巷深处，眨眼间就消失不见。

    李娜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只抓到了一把冰冷的空气。

    “看到了吗？”回到工作室，陈珂对着一脸阴沉的高云说道，“这就是你所谓的‘高效’带来的结果。他害怕穿制服的人，害怕一切代表‘权威’的符号。你的出现，把他推回了那个更深的壳里。”

    “一个连警察都害怕的孩子，他的话有多少可信度？”高云的语气依旧强硬，但眼神中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

    “他不是害怕警察，他是害怕再次被一个强大的、不容置喙的机构宣布‘你的亲人已经消失，你必须接受’。基金会是这样，你的出现，让他感觉到了同样的东西。”李娜的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失望。

    “那现在怎么办？”高云问道，她第一次没有用质问的语气。

    “静默。”陈珂吐出两个字，“从现在开始，停止一切主动调查。你的人撤远一点，不要再出现在他的视线里。我们必须等，等他觉得安全，等他自己走出来。”

    “等？要等多久？”

    “不知道。一天，一个星期，或者一个月。”陈珂看着她，“高警官，我知道你急于破案，但如果惊动了李承泽，我们之前所有的努力就都白费了。现在，我们只能等。”

    高云沉默了很久，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拿起对讲机低声下达了命令。那辆碍眼的黑色轿车，缓缓驶离了巷口。

    调查陷入了停滞。

    陈珂暂时中断了所有对“圣约翰”医院的渗透计划，转而应对高云时不时的盘问和试探。而李娜，则将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了那些从小杰那里买回来的画上。

    高云的监视还在，只不过从“贴身紧逼”变成了“远程遥控”。她看着李娜每天把那些画了又收，收了又铺开，像是在进行某种毫无意义的仪式。

    “你到底在看什么？”终于，高通忍不住开口问道，“这些画我都让专家分析过了，除了能看出作者有严重的心理创伤和绘画技巧高超外，没有任何价值。”

    李娜没有回答，她跪坐在地板上，几十幅素描铺满了整个空间。熙攘的街景，静谧的公园，巷口的老树，美术馆的屋顶……每一幅画的主题都不同。

    李娜闭上眼睛，不再用眼睛去看，而是伸出手，用指尖轻轻地拂过画纸。她试图去感受画家的笔触，感受他下笔时的力度，感受他线条里的迟疑和挣扎。

    她的指尖划过一幅画着斑驳墙壁的素描，在那块画得格外细致的砖缝里，她的手指忽然停顿了一下。

    “怎么了？”陈珂也注意到了她的异样。

    “这里……”李娜睁开眼，死死地盯着那个点，“这里不对劲。”

    陈珂和高云立刻凑了过去。

    “不就是一道砖缝吗？”高云不解地问。

    “不。”李娜摇了摇头，她拿起另一幅画着公园长椅的画，仔细地在椅子的木头纹理中寻找着，“看这里！”

    她指着长椅上一个几乎与木纹融为一体的微小痕迹。

    “还有这里！”她又拿起一幅画着人群的街景，在一个路人衣服的褶皱深处，再次找到了那个痕迹。

    陈珂的呼吸一滞。高云也瞪大了眼睛。

    那是一个极其隐晦的、反复出现的扭曲符号。它像一个被强行拧断的圆环，又像一个痛苦挣扎的人形，充满了不安、割裂和绝望的气息。它和整个画面的写实风格格格不入，却又被作者用一种近乎偏执的技巧，完美地隐藏在各种不起眼的细节纹理之中。

    “这……这是什么？”高云的声音里充满了震惊。

    “我不知道。”李娜的声音在发颤，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激动，“但它出现在了每一幅画里。每一幅！”

    她和陈珂飞快地检视着所有的画作，无一例外。无论是树叶的脉络，还是地面的裂痕，甚至是天空云朵的边缘，都能找到这个被刻意隐藏的、相同的扭曲符号。

    “这不是涂鸦，也不是无意义的巧合。”李娜站起身，她的眼神亮得惊人，仿佛拨开了一层厚厚的迷雾，“这是典型的创伤后应激障碍表现！我接触过很多有类似经历的病人，当他们目睹了某个让他们产生巨大恐惧和创伤的画面后，大脑会无法正常处理这段信息。于是，他们会在无意识中，一遍又一遍地，强迫性地重复、再现那个画面的某个核心碎片！”

    高云愣住了，她看着李娜，仿佛第一次认识眼前这个看似柔弱的女人。

    “你的意思是……”陈珂瞬间明白了她的想法。

    “是的。”李娜斩钉截铁地说道，“小杰一定是在寻找他哥哥的过程中，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那个东西给他带来了无法承受的心理创伤，而这个符号，就是那个创伤画面的核心。他自己甚至可能都意识不到，但他的潜意识，他的手，却在不受控制地把它画出来，一遍又一遍！”

    工作室里安静得可怕。

    这个惊人的发现，将陷入僵局的调查，瞬间带入了一个全新的、诡异而神秘的领域。

    “小天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这里的天使没有翅膀，画的也不是天堂’，那只是一个引子。”李娜的声音回荡在房间里，每一个字都敲击在陈珂和高云的心上。

    “真正的求救信号，不是写在信里的。而是小杰亲眼看到，然后刻进脑海，再通过画笔，无声地呐喊出来的东西。”

    她蹲下身，指着那个扭曲的符号，一字一顿地说道：“这个符号，才是他哥哥小天，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一个来自地狱的求救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