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未完全亮透，一抹微弱的鱼肚白刚刚染上东方的天际。基地里静悄悄的，孙茜独自一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那座深藏于地下的堡垒。

    她换下了一身劲装，穿上了一件素雅的黑色连衣裙，长发柔顺地披在肩上，怀里抱着一束洁白的、还带着晨露的白玫瑰。

    她来到了钱浩的墓前。

    这是他牺牲后，她第一次有勇气，也第一次觉得自己有资格，像一个真正的“战友”而非“被保护者”一样，站在这里。

    墓园里寂静无人，只有清晨的微风和鸟鸣。她从包里拿出一条干净的毛巾，蹲下身，一点一点，无比仔细地擦拭着墓碑上的每一寸。她擦得很慢，很认真，仿佛要将过去这段时间积攒的所有尘埃，连同自己心里的那一份，一同抹去。

    冰冷的石碑，在他的照片下，被擦拭得一尘不染。

    她将那束白玫瑰轻轻地放在墓碑前，退后一步，就那么站着，看着照片上钱浩那依旧带着一丝痞气的笑容。

    许久，她终于开口，声音很低，带着一丝清晨的沙哑，但没有半分哭腔。

    “喂，大傻子。”

    “我来了。你看，这次我没哭鼻子吧？是不是觉得很意外？”

    她扯了扯嘴角，像是在笑，又像不是。

    “我来告诉你个好消息。李承泽，那个害死你的混蛋之一，他死了。死得……很华丽。他想把我们所有人，连同他那些变态的‘作品’一起炸上天，搞一个什么‘恶魔的谢幕’。结果呢，被高云那个女人，反将了一军，把自己在市中心的美术馆给引爆了。连人带他那些破烂收藏品，一起化成了灰。你说，是不是很讽刺？”

    “他死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一定很精彩。可惜了，我没亲眼看到，是林风转述的。不过没关系，结果是好的，不是吗？我们赢了。”

    “算是……为你报了一半的仇吧。我知道，他只是个小角色，背后还有个什么‘普罗米修斯’。你放心，剩下的，我们会一个一个，都给你讨回来。”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等一个永远不会有的回答。风吹过，带动树叶沙沙作响。

    “对了，我刚才提到了高云，就是那个新来的女警察。国际刑警，精英中的精英，厉害得一塌糊涂，也讨厌得一塌糊涂。整天板着个脸，把我们当新兵蛋子一样训。什么战术纪律，什么绝对服从，烦都烦死了。上次模拟训练，我没听她的，结果差点害得‘全军覆没’。我们大吵了一架，她气得脸都白了，估计从来没见过我这么不听话的‘兵’。”

    孙茜说到这里，嘴角终于有了一丝真正的笑意。

    “不过……她是对的。我知道她是对的。她教我们的那些东西，真的能保命。虽然我很不想承认，但有她在，我们确实变得更强了。你这家伙，要是见到她，估计也会跟她吵起来吧？你们俩都那么臭屁，又那么固执。”

    “还有李娜，她也变了很多。她的能力……越来越强了，但也越来越危险。陈珂在帮她训练，可我看得出来，那丫头每次训练完，都像被抽掉了半条命。陈珂也是，整天眉头锁得死紧，就快能夹死蚊子了。他担心李娜，又担心我们所有人，什么事都自己扛着，嘴上却一个字都不说。你说，他累不累啊？”

    “我们每个人，好像都变了。”

    孙茜的声音更低了一些，她伸出手，指尖轻轻地触碰着墓碑上那冰冷的名字。

    “我……也变了。”

    “我不再是那个只会躲在你身后，需要你挡子弹，需要你保护的小丫头了。高云那个变态教的格斗术，我现在一个人，能放倒三个像你这么壮的。虽然你肯定不信，但这是真的。”

    “我还能……还能穿上漂亮的裙子，端着酒杯，在那些衣冠楚禽兽的宴会里，笑着跟他们周旋，套取我想要的情报，然后让他们都发现不了。厉害吧？我自己都觉得挺厉害的。”

    “我没有再碰过那些乱七八糟的药了。一次都没有。我记得我答应过你，我会好好活着。你看，我现在活得很好。我吃饭，睡觉，训练，出任务……我把每一天，都填得满满的。”

    “因为我知道，我不能停下来。停下来，我就会想起你。想起你倒下去的样子……”

    她的声音有了一丝颤抖，但她很快就深吸了一口气，将那股酸涩压了下去。

    “钱浩，我以前总觉得，你的死，是我的责任。如果我没有任性，如果你没有为了救我……我总是在想，如果那天死的是我，该有多好。你就可以继续笑着，继续跟陈珂拌嘴，继续保护更多的人。”

    “但是现在，我不想这么想了。我知道，这不是你想要的。你用你的命，换了我的命。如果我一直活在愧疚里，活得一塌糊涂，那你的牺牲，不就真的变得毫无意义了吗？”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像是要把这段时间所有憋在心里的话，一次性全部都倒出来。

    在不远处，一棵巨大的香樟树后，陈珂静静地靠着树干，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也将风中断断续续飘来的话语，听了个大概。

    是他悄悄跟来的。孙茜今天早上的反常，他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他没有上前打扰，只是像一个沉默的影子，守在不远处。

    他看到孙茜无比认真地擦拭墓碑，看到她放下白玫瑰，看到她开始低声讲述。他听到了李承泽，听到了高云，听到了李娜，也听到了他自己。

    当听到孙茜说“我现在可以一个人放倒三个壮汉”时，他那张总是紧绷的脸上，线条不自觉地柔和了下来。

    这丫头，真的长大了。

    他看着孙茜的背影，那不再是那个需要躲在别人羽翼下的单薄身影，而是变得挺拔、坚韧，像一株在风雨中顽强生长的小树。

    他为她感到欣慰，由衷地感到欣慰。

    然后，他听到孙茜说出了那句“如果那天死的是我，该有多好”。他的心脏猛地一揪，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但紧接着，孙茜的话锋一转。

    “……我不想这么想了。我知道，这不是你想要的……如果我一直活在愧疚里……那你的牺牲，不就真的变得毫无意义了吗？”

    就在这时，陈珂看到，孙茜的脸上，慢慢地，绽放出了一个笑容。

    那不是伪装的，不是客套的，而是一个发自内心的、无比释然的、灿烂的微笑。仿佛压在她心头最沉重的那块巨石，终于被彻底搬开。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恰好洒在她的脸上，为那个笑容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

    看到这个笑容，陈珂一直悬着的心，也终于落了地。

    钱浩，你看，她真的走出来了。

    他为孙茜感到高兴。然而，这份欣慰之后，一股更为沉重、更为孤单的压力，却如同潮水般，瞬间将他淹没。

    他想起了钱浩的牺牲。

    想起了高云在地牢里被折磨得遍体鳞伤，却依旧倔强不屈的眼神。

    想起了李娜在开发能力时，精神濒临崩溃，却依旧咬牙坚持的苍白脸庞。

    想起了眼前这个刚刚与过去和解，却是在经历了无数次生死边缘的挣扎后，才被迫成长的孙茜。

    团队里的每一个人，都在伤痛中蜕变，都在废墟上重生。

    而他，作为队长，作为将他们所有人凝聚在一起的核心，却必须承载起所有的期望，背负起所有的牺牲。

    孙茜可以对着钱浩的墓碑倾诉，可以卸下重担。

    高云可以用疯狂的训练来麻痹自己，将痛苦转化为力量。

    李娜可以在他的引导下，痛苦地探索自己能力的边界。

    可他呢？

    他能向谁倾诉？他能对谁示弱？

    他不能。

    他是队长，是所有人的主心骨。他必须是那座最坚固的灯塔，无论风浪多大，都绝不能有丝毫的动摇。他必须冷静，必须强大，必须永远走在最前面，为他们劈开一切荆棘。

    这种作为领袖的孤独感，在这一刻，前所未有地清晰和沉重。

    陈珂缓缓地闭上了眼睛，靠在粗糙的树干上。他没有再去看孙茜，只是静静地听着风声。他知道，从孙茜露出那个笑容开始，这个团队，才算真正地从钱浩牺牲的阴影中，迈出了完整的一步。

    他们的羁绊，在这次无声的告慰和旁观中，变得更加深刻，也更加沉重。

    当孙茜转身准备离开时，她的脚步顿了一下，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陈珂藏身的那棵大树。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嘴角的弧度又加深了一点，然后便转身，迎着初升的朝阳，大步离去。

    陈珂知道，她发现自己了。

    他也从树后走了出来，没有追上去，只是目送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墓园的小径尽头。

    新的战争，已经在地平线上，露出了狰狞的轮廓。而他们，别无选择，只能继续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