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黑暗中失去了意义。

    不知道在腥臭的管道里跋涉了多久，当身后再也听不到任何人类活动的声音时，陈珂才敢停下脚步。他拖着几乎失去知觉的身体，搀扶着像个木偶般任由他摆布的李娜，在黑暗中摸索到了一处相对干燥、高出水面的废弃维修平台。

    他将李娜安置在冰冷的角落，自己则靠着潮湿的墙壁，剧烈地喘息着。左臂的伤口已经不再是单纯的疼痛，而是一种混杂着灼热与麻木的、正在腐烂的感觉。

    “得处理一下。”他对自己说，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在摩擦。

    他用牙齿和完好的右手，费力地撕下身上还算干净的内衬衣物，拧干污水，然后咬着牙，一层层地将已经和血肉粘连在一起的临时绷带解开。

    “嘶……”

    剧痛让他倒吸一口凉气，眼前一阵阵发黑。伤口已经严重发炎，边缘泛着不祥的青紫色，一股淡淡的腥臭味混杂在下水道原本的恶臭中。他草草地用布条重新包扎，每一个动作都像是在用钝刀子割肉。

    做完这一切，他才有精力去关注李娜。

    她蜷缩在平台的角落，抱着双膝，一动不动，像一尊被遗弃的雕像。

    “李娜？”陈珂挪过去，轻轻地碰了碰她的肩膀，“我们暂时安全了，你还好吗？”

    李娜没有回答，只是身体猛地一颤，仿佛他的触摸是什么可怕的东西。

    “李娜，看着我。”陈珂的声音放得尽量柔和，“别怕，已经没事了，他们找不到这里。”

    李娜缓缓地抬起头，但在那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陈珂却感觉不到她在看自己。她的眼神空洞而涣散，仿佛穿透了他，看到了什么他无法理解的、极为恐怖的景象。

    “他们……在看着我们……”她的嘴唇几乎没有动，声音轻得像一阵风，“所有人……都在看着……”

    “没有，这里只有我们两个。”陈珂试图安抚她，“那只是你的错觉，你太紧张了。”

    “不是错觉！”李娜的声音突然变得尖利，她猛地抓住了自己的头发，“我能听见！我能感觉到！整个城市……整个城市都在诅咒我们！”

    陈珂的心猛地一沉。他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是她的能力。那份独特的“情绪通感”，在此刻，变成了一个最恶毒的诅咒。

    “他们恨我们……他们叫我们怪物……杂种……”李娜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牙齿咯咯作响，“那个男人……那个捅伤你的男人……他好兴奋……他觉得自己是英雄……还有那个女人，在交通枢纽尖叫的那个女人，她好害怕，但她又好想我们死……”

    她不再是被动接收，而是像一个彻底失控的信号塔，被迫接收着来自地面上、那座城市里数千万人的、对他们充满了恶意、贪婪、愤怒的庞大情绪洪流。

    “钱……他们都在说钱……四千万……抓住我们……撕碎我们……”她的眼前出现了无数可怕的幻觉，耳边充满了恶毒的诅咒，“好吵……太吵了！别说了！求求你们别说了！”

    她痛苦地尖叫起来，用头一下下地撞着身后的水泥墙壁。

    “李娜！”陈珂大惊失色，不顾自己手臂的剧痛，猛地扑过去，从身后紧紧地抱住了她，用自己的身体护住她的头。

    “放开我！”

    李娜像是被激怒的野兽，在他的怀里疯狂地挣扎，甚至张嘴狠狠地咬在了陈珂的肩膀上。

    “呃啊！”

    陈珂痛得闷哼一声，鲜血的味道瞬间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但他没有松手，反而抱得更紧了。

    “是我！李娜！你清醒一点！是我！陈珂！”他忍着剧痛，在她耳边大吼道，“看看我！你看着我！”

    “怪物……离我远点！你也是怪物！”李娜的眼神充满了敌意和恐惧，她嘶吼着，用指甲在陈珂的手臂上划出数道血痕。

    她的大脑，正在被整个城市的恶意所“淹没”。她的精神，正在彻底崩溃。

    陈珂感觉到自己的额头也开始发烫，伤口感染引起的高烧，正在一点点侵蚀他的理智和体力。他知道，如果不能把李娜从这个精神深渊里拉出来，他们两个都得死在这里。

    “李娜……你听我说……”他的声音因虚弱而颤抖，但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你不是怪物……我们不是……还记得吗？在学院的时候……第一次实战演练，你紧张得连枪都握不稳……”

    他开始讲述他们过去的经历，用那些还未被血腥和背叛污染的记忆，去对抗那股庞大的恶意洪流。

    “是我给你做的心理辅导……我说，把敌人当成靶子，不要去想别的……你做到了，你拿了那一届的射击冠军，记得吗？”

    李娜的挣扎似乎减轻了一些，但口中依旧在喃喃着那些恶毒的诅咒。

    “还有……还有那次雪山任务，我们被困在山洞里，食物耗尽了……所有人都以为要死了，是你……是你用一台报废的电台，拆了零件，花了三天三夜，组装出了一个求救信号器……是你救了我们所有人……”

    陈珂的声音越来越低，高烧让他的意识开始模糊，但他依然死死地抱着她，一遍遍地呼唤着她的名字，讲述着属于他们四个人的过去。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令人头皮发麻的“沙沙”声，从管道的深处传来。

    那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密集。

    陈珂的身体猛地一僵，他停止了讲述，侧耳倾听。

    黑暗中，一点猩红的光芒，突然亮起。

    紧接着，是第二点，第三点……转眼之间，他们正前方的黑暗里，亮起了密密麻麻、成百上千对猩红的光点。

    陈珂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那是老鼠。

    他身上两个伤口散发出的浓重血腥味，将这地下王国最原始、最饥饿的掠食者，吸引了过来。

    一只体型硕大得像猫一样的老鼠，从鼠群中走了出来，它那双在黑暗中泛着红光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陈珂和李娜，喉咙里发出充满威胁的“吱吱”声。

    “别怕……”陈珂的声音干涩无比，他不知道是在对李娜说，还是在对自己说。

    他缓缓地松开李娜，在她周围摸索着，手指触碰到了一个冰冷坚硬的物体。

    一根被遗弃的铁管。

    他紧紧地握住这根救命的武器，拖着发烧和重伤的身体，艰难地站了起来，挡在了李娜和那片涌动的红色光点之间。

    “吱——！”

    领头的那只巨鼠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嘶叫，仿佛是进攻的号令。

    下一秒，整个鼠群像黑色的潮水，疯狂地向他们涌了过来！

    “滚开！”

    陈珂怒吼一声，挥舞着手中的铁管，狠狠地砸进了鼠群之中。

    铁管砸碎骨头的闷响，老鼠临死前的惨叫，混合着他自己因剧痛而发出的粗重喘息，在这片狭小的空间里，谱成了一曲为了生存的、肮脏而又血腥的交响。

    一只老鼠绕过了他的防御，猛地蹿起，狠狠地咬在了他的小腿上。陈珂怒吼着一脚将其踹飞，但更多的老鼠已经爬上了他的身体，尖利的牙齿撕咬着他的衣服和皮肉。

    他像一个陷入泥潭的巨人，被无数只贪婪的蚂蚁啃噬。高烧让他的视线天旋地转，手臂的每一次挥动都像是要被撕裂一般。

    但他没有倒下。

    因为他的身后，是李娜。是这个精神已经崩溃，却依旧是他必须用生命去守护的同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