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锈和腐烂的淤泥混合在一起，散发出令人作呕的甜腥气味。在这座城市庞大的、迷宫般的下水道里，时间和光线都失去了意义。

    “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声在狭窄的管道里回荡，陈珂靠着湿滑冰冷的墙壁，感觉自己的身体像一块被扔进火炉里的铁，每一寸皮肤，每一根骨头，都在燃烧。

    伤口感染引发的高烧，正疯狂地吞噬着他仅存的理智和体力。眼前的黑暗，时而会裂开一道道彩色的缝隙，时而又会凝聚成一张张狰狞的人脸。

    “水……”他用干裂的嘴唇，无意识地呢喃着。

    在他的身边，李娜蜷缩成一团，像一个被遗弃的布娃娃。她的眼睛睁着，瞳孔里却没有任何焦距，只是一片空洞的、死寂的灰。自从她强行吸收了那股来自全城的、庞大到足以撑爆任何精神体的恶意情绪后，她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不哭，不闹，不说，不动。像一尊精致而易碎的瓷器，内里却早已空无一物。她的精神，已经退化到了近乎自闭的幼童阶段，对外界的一切刺激都毫无反应。

    饥饿、伤病、黑暗、绝望……像无形的水草，将两人越缠越紧，即将把他们拖入死亡的深渊。

    就在陈珂的意识即将被高烧彻底烧毁的瞬间，他口袋里的某个硬物，突然发出了一阵极其微弱的、却又无比清晰的震动。

    嗡……嗡……

    陈珂的身体猛地一颤。

    他混沌的大脑，像是被一根针狠狠刺了一下。那不是幻觉。

    他用尽了全身最后的力气，颤抖着手，伸进口袋里摸索。那是他几乎已经遗忘的东西，一个林风交给他的、经过特殊改造的微型通讯器，只有在最极端的情况下，才会启用的备用线路。

    他摸到了那个火柴盒大小的装置，费力地将其掏了出来。屏幕上微弱的光芒，刺得他一阵晕眩。

    没有复杂的文字，只有一行简短到极点的加密信息。

    【A-7，04:15-04:19】

    一个坐标。一个时间窗口。

    求生的本能，像一簇即将熄灭的火星，在陈珂的脑海深处，被这道微光重新点燃。

    他不知道发信人是谁，不知道这个坐标意味着什么，更不知道这个只有四分钟的时间窗口，到底通向天堂还是地狱。

    但他知道，这是他们唯一的活路。

    “李娜……”他转过头，用沙哑的声音呼唤着身边的女孩，“李娜，我们得走了。”

    李娜没有任何反应，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仿佛一座没有灵魂的雕像。

    “李娜，听我说，有消息了！我们有救了！”陈珂的声音大了一些，试图用这个消息去刺激她。

    然而，女孩的眼神依旧空洞。

    陈珂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他知道，道理和逻辑，对现在的李娜已经没有任何作用。她的世界，已经崩塌了。

    他看着通讯器上那个不断倒计时的数字，咬了咬牙，做出了决定。

    他挣扎着站起来，高烧让他的身体摇摇欲坠。他走到李娜面前，蹲下身，将她那几乎毫无重量的身体，小心翼翼地背到了自己的背上。

    “抓紧了。”他低声说了一句，然后迈开了沉重的脚步，向着坐标所在的方向，在迷宫般的管道中艰难前行。

    “李娜，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他一边走，一边在她耳边，用干涩的声音，不断地讲述着。

    “那时候你刚来队里，不爱说话，总是抱着一个平板电脑，我还以为你是个有网瘾的孤僻小姑娘。后来才知道，你是在用自己的方式，看着这个世界。”

    他的声音在黑暗的管道里回响，脚下“啪嗒、啪嗒”的踩水声，成了唯一的伴奏。

    “我还记得……咳咳……我还记得有一次，我们去追查一个案子，在郊区的废弃游乐园。你指着那个停掉的旋转木马说，它们只是睡着了，等游客回来，就会醒过来。”

    “当时我觉得你真傻，真天真。现在想想……傻的是我。你比我们任何人都看得清楚。这个世界好的，坏的，你都看得到。”

    他背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高烧让他的视线越来越模糊，但他没有停下。

    “还有一次……在夜市，你盯着那个卖棉花糖的摊子看了很久。我问你想不想要，你摇了摇头。我知道，你是怕花钱。我当时就想，等发了奖金，一定要带你来，把每一种口味都买给你尝尝……”

    他说的，都是些零零碎碎的、早已被他遗忘在记忆角落里的片段。他不知道这些话有没有用，他只是本能地，想用这些共同的回忆，去填补她内心的空洞，去对抗那些吞噬了她的无穷恶意。

    不知走了多久，他感觉自己的肺就像一个破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

    就在他觉得自己快要倒下的时候，前方管道的拐角处，隐约透出了一点更加微弱的光。

    出口！

    陈珂精神一振，加快了脚步。

    然而，当他拐过那个弯角时，却猛地停住了。

    在那个被称为“A-7”的、通向地面的铁梯下方，一个蜷缩的身影，让他瞬间绷紧了神经。

    那是一个流浪汉。身上裹着肮脏破烂的衣物，头发像一团打结的杂草，正靠在角落里，啃着什么东西。

    听到脚步声，流浪汉警惕地抬起头。

    当他的目光，借着从铁梯缝隙中漏下的微光，看清陈珂和背上的李娜时，他的眼中瞬间闪过了一丝惊恐。

    那种惊恐，是辨认。

    陈珂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认出他们了。全城的天网、街头的屏幕，到处都是他们的通缉令，和那令人疯狂的赏金。

    只要他一声大喊，守在外面的警察和那些为了赏金而来的鬣狗，会在一分钟内把这里堵得水泄不通。

    陈珂下意识地将李娜往身后挪了挪，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流浪汉的嘴巴微微张开，似乎就要喊出声来。

    然而，几秒钟后，他眼中的惊恐，却慢慢被一种复杂的情绪所取代。他看了一眼陈珂苍白的脸，和他背上那个毫无生气的女孩，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食物。

    最终，他没有呼喊。

    他默默地，从自己身边那个更加肮脏的行囊里，拿出了一块用油纸包着的东西，和半瓶看起来有些浑浊的水。

    他站起身，走到陈珂面前，将手里的东西递了过去。

    “……”陈珂愣住了，没有接。

    “拿着。”流浪汉的声音沙哑而粗粝，“你们……比我更需要。”

    陈珂看着他，大脑因为高烧和震惊，一时无法运转。

    “为什么？”他艰难地问出了这三个字，“你知道我们是谁。”

    “知道。”流浪汉点了点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回忆，“上个月，在西街。三个小混混要抢我过冬的被子……是你们，帮我赶走了他们。”

    陈珂这才隐约想起来，好像确有其事。那天他和李娜外出走访，顺手帮了一个被欺负的流浪汉。对他们来说，那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甚至转身就忘了。

    他从没想过，这份微不足道的善意，会在此刻，以这样一种方式，回到他的身上。

    “拿着，快走吧。”流浪汉把东西硬塞进陈珂怀里，“他们有时候会下来巡查。从这里上去，往左边的小巷走，那里暂时没人。”

    说完，他便不再看他们，转身蜷回了自己的角落，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陈珂呆呆地站在原地，怀里抱着那块已经干硬得像石头一样的面包，和那半瓶珍贵无比的水。

    就在这时，他感觉自己背上，传来了一阵微弱的颤动。

    一滴温热的液体，滴落在了他的脖颈上。

    他猛地回头。

    只见李娜，那个精神已经退化成幼童、对外界毫无反应的女孩，正死死地盯着他怀里的那块面包。

    她那双空洞了许久的眼睛里，第一次，流下了一行清澈的泪水。

    那泪水，仿佛融化了她心中厚重的阴霾和冰冷的死寂。

    “陈……珂……”

    一个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从她的唇边溢出。

    陈珂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攥住，又猛地松开。

    他看到，李娜的眼中，重新燃起了一丝光。那是属于人类的、鲜活的光芒。

    她挣扎着，从他的背上滑了下来，用自己那双还在微微颤抖的腿，重新站立在了地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