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洞洞的枪口，像一双死神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面前那一张张或贪婪、或恐惧、或茫然的脸。

    赵猛父亲那如同受伤雄狮般的怒吼，和他手中那把散发着寒光的猎枪，终于像一盆冰水，浇在了村民们狂热的头顶。

    “赵大爷，你……你别冲动！我们也是为了村子好……”那个最先煽动的年轻人，声音发虚地辩解道。

    “为了村子好？”老人枯瘦的手指紧紧扣在扳机上，声音里的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极致的愤怒，“我儿子死的时候，是为了这个村子！他用命换来的安宁，你们转眼就要用他兄弟的命，去换那几个臭钱？！”

    他向前踏出一步，拐杖重重地顿在地上。

    “我赵山活了七十年，没求过人！今天，我把话撂在这儿！”他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他们俩，今天要是少了一根头发，我这把老骨头，就陪着整个村子，给我儿子……谢罪！”

    没有人再敢说话。那份不容置疑的决绝，和他一生在村中积累下的、如山般的威望，像两座大山，压得所有人喘不过气来。

    他缓缓转过身，不再看那些村民，通红的眼睛望向陈珂。

    “走！”他用下巴指了指村子后面的山路，“从后山走，快！”

    “老人家……”陈珂看着他 одинокий, 倔强的背影，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

    “别废话！还想留下来吃饭吗！”老人厉声喝道，“快滚！”

    他用这种粗暴的方式，掩盖着自己全部的情感。他将陈珂和李娜推向后山的小路，自己则像一尊雕像，持枪挡在了村口，挡住了所有人的视线。

    在夜色的掩护下，陈珂和李娜深一脚浅一脚地踏上了逃亡的路。不知跑了多久，身后传来了老人追上来的脚步声。

    他将一个沉甸甸的布包塞进陈珂怀里。

    “这里面是家里剩下的所有干粮，还有一些治你这伤的草药，捣碎了敷上。”老人喘着粗气，声音嘶哑，“我只能送你们到这儿了。”

    陈珂接过布包，那重量，仿佛是老人全部的寄托。

    “谢谢您。”千言万语，最终只汇成了这三个字。

    老人没有回应，只是伸出那双布满老茧的、粗糙的大手，重重地拍了拍陈珂的肩膀。

    他看着陈珂，又仿佛透过他，看到了自己那早已远去的儿子。

    “活着。”

    老人一字一顿，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替我儿子，好好活着。”

    说完，他便毅然转身，拄着拐杖，消失在了来时的黑暗中，没有再回头。

    那如山般厚重的嘱托，像一根钢钉，狠狠地楔进了陈珂的灵魂深处。他和李娜在身体与精神都濒临崩溃的边缘，再一次找到了必须坚持下去的理由。

    ……

    城市的另一端，废弃的码头。

    生了锈的“海燕号”货轮，像一头搁浅的钢铁巨兽，在咸腥的海风中沉默着。

    船舱里，孙茜正用一块还算干净的破布，仔细地擦拭着一把从敌人手里缴获的战术匕首。她的动作机械而精准，眼神冷得像刀锋。

    在她对面，高云正用最快的速度，给几个弹匣压满子弹。她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只是用布条草草包扎了一下，血迹已经浸透了布条，变成了暗红色。

    “两天了。”高云头也不抬地说道，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夜莺’的情报，会不会有错？”

    “她不会错。”孙茜将匕首插回鞘中，“错的是这个世界。”

    “我们还能撑多久？”

    “撑到他们来，或者，撑到我们死。”孙茜的回答简单而残酷。

    在无尽的巷战中，她们杀出了一条血路。赏金猎人像闻到血腥味的苍蝇，一波接一波。她们杀了多少人，自己也记不清了。她们只知道，不开枪，死的就是自己。

    就在这时，甲板上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金属摩擦的声响。

    孙茜和高云的动作同时停住。

    两人对视一眼，瞬间进入了战斗状态，如两只蓄势待发的猎豹，悄无声息地摸向了舱门。

    然而，当她们看清甲板上的来人时，眼中那股凛冽的杀气，瞬间凝固了。

    月光下，两个人影一瘸一拐地互相搀扶着，出现在“海燕号”的甲板上。

    陈珂的左臂用破布吊在胸前，脸色因为高烧而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潮红。而他身边的李娜，虽然还能行走，但眼神却空洞得可怕，像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

    “陈珂？”孙茜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听到声音，陈珂抬起头，当他看清孙茜和高云时，紧绷了数天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他扯动嘴角，想挤出一个笑容，却差点因为脱力而摔倒。

    “我们……来了。”

    四人，终于完成了这次堪称九死一生的重逢。

    “你的手！”孙茜一个箭步冲上去，扶住摇摇欲坠的陈珂，当她看到他手臂上那狰狞的伤口和已经发黑的血迹时，倒吸了一口凉气，“怎么搞成这样？”

    “小伤……死不了。”陈珂的声音虚弱得像在飘。

    高云则走到了李娜面前，她看着李娜那双毫无神采的眼睛，心中猛地一沉。她认识的李娜，眼睛里总是闪烁着好奇和纯真的光，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片死寂。

    “李娜？”高云试探着叫了一声。

    李娜的眼珠微微动了一下，却没有聚焦，仿佛根本没听到。

    “她……这是怎么了？”高云的声音冷得像冰。

    孙茜和高云看着眼前的两人。一个高烧不退，一个精神恍惚。而陈珂和李娜，也同样看着她们。孙茜的脸上多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划伤，高云的衣服上更是布满了弹孔和已经干涸的血迹。

    但最让陈珂心惊的，是她们的眼神。

    那不再是以前她们眼中所熟悉的、属于战友的眼神。那两双眼睛，因为连日的血战，变得如同刀锋般锐利和冷酷，充满了对这个世界的警惕和杀意。

    他们看着彼此的惨状，后怕、庆幸、愤怒……无数种情绪在胸中翻涌。

    “先进去再说。”孙茜扶着陈珂，高云拉着李娜，走进了船舱。

    孙茜从她们仅存的物资里翻出医疗包，用烈酒粗暴地给陈珂的伤口消毒。剧烈的疼痛让陈珂浑身颤抖，但他却咬着牙，一声不吭。

    “说吧，到底发生了什么？”孙茜一边给他包扎，一边冷冷地问道。

    “下水道……我们被堵在了下面……我受了伤，感染了……”陈珂断断续续地讲述着，“后来，是‘夜莺’……她给了我们一个坐标和时间……”

    高云拿了一瓶水，拧开，递到李娜嘴边。

    “喝点水。”

    李娜没有任何反应。

    高云皱了皱眉，将水瓶硬塞进她的手里。

    “拿着。”她的语气不容置疑。

    “我们逃出去之后，去了赵猛的老家。”陈珂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我以为那里会是安全的……”

    他将村子里发生的一切，包括那些被煽动的村民，和最后赵猛父亲持枪为他们断后的一幕，全都说了出来。

    当听到赵猛父亲那句“替我儿子，好好活着”时，船舱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我们呢？”陈珂看向孙茜，“你们又是怎么过来的？”

    “没什么好说的。”孙茜系好了绷带的最后一个结，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被追杀，然后反杀。他们想拿我们换钱，我们就送他们去见上帝。”

    高云补充了一句：“我们杀了十七个人。有三个，是穿着制服的‘执法者’。”

    短暂的交流之后，一种前所未有的凝聚力，在沉默中悄然滋生。

    他们看着彼此。

    看着陈珂那因为高烧而通红的脸，和眼中从未熄灭的火焰。

    看着李娜那空洞的眼神深处，偶尔会闪过的一丝挣扎。

    看着孙茜脸上那道狰狞的伤疤，和疤痕下那双再无畏惧的眼睛。

    看着高云身上那些数不清的伤口，和她那握着枪时，再无一丝颤抖的手。

    他们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在绝境中被烈火淬炼出的、坚硬如铁的东西。

    这场被迫的分离和各自的生死考验，虽然将他们折磨得遍体鳞伤，但也彻底打碎了他们身上最后的软弱和依赖。

    “所以……”孙茜站起身，目光依次扫过每一个人，声音不大，却无比清晰，“我们现在，一无所有了。”

    “不。”高云也站了起来，她看着孙茜，又看了看陈珂，“我们还有彼此。”

    陈珂在李娜的搀扶下，也挣扎着站直了身体。他感受着手臂上传来的剧痛，感受着赵猛父亲那句话的重量。

    “他让我活着。但我们不能只是活着。”陈珂的声音虽然虚弱，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从今天起，我们不再是逃亡者。”

    他抬起头，看着自己的战友们。

    “我们，是复仇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