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锈的船舱里，弥漫着一股铁锈、柴油和消毒酒精混合的刺鼻气味。

    “别动。”高云的声音冷硬得像手术刀，“想保住这条胳膊，就老实待着。”

    陈珂咬着牙，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高云正用一把烧过的镊子，从他手臂那已经发黑、流脓的伤口里，一点点夹出嵌在里面的碎布和污物。没有麻药，每一次触碰，都像是用烙铁在神经上反复灼烧。

    “情况怎么样？”他用嘶哑的声音问道，眼睛却一直望着蜷缩在角落里的李娜。

    “不怎么样。”高云头也不抬，“再晚两天，就可以直接截肢了。不过你运气好，这船上的医疗箱里还有几支过期的抗生素，能不能活，看你自己的命硬不硬。”

    “我问的不是我。”

    高云的动作顿了一下，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又低头继续处理伤口。

    “还是老样子。不说话，不吃东西。喂她水，她就喝。像个……娃娃。”

    船舱的门被推开，孙茜闪身进来。她走路几乎没有声音，像一只警惕的猫。

    “码头外面很安静，暂时没有追兵的迹象。”她将几个已经看不清标签的罐头和一瓶浑浊的淡水放在地上，“这是我找到的所有能吃的东西。保质期？别问，问就是还能吃。”

    她的目光落在陈珂血肉模糊的手臂上，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但什么也没说。

    处理完伤口，高云用还算干净的绷带将陈珂的手臂紧紧缠好。陈珂顾不上自己的剧痛，挣扎着站起来，端着一碗水，慢慢走到李娜身边。

    “李娜，喝点水。”他蹲下来，将水碗递到她唇边。

    李娜的眼神依旧空洞，但还是顺从地张开了嘴，小口地喝着。

    “你还记得吗？我们第一次出外勤，碰上大暴雨，所有人都淋成了落汤鸡。”陈珂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到什么，“就你一个人，撑着一把画着星星的透明雨伞，还分了半边给我。当时我就在想，这姑娘看着冷冰冰的，心还挺热。”

    他自顾自地说着，试图用这些共同的记忆，在她那片被恶意侵占的精神废墟上，重建起一点点属于他们自己的东西。

    “还有一次，队里聚餐，他们非要灌我酒。我本来酒量就差，眼看就要出丑了，是你偷偷把我的酒全换成了茶。后来他们发现了，就起哄让你替我喝，结果你一杯就倒了，睡得像只小猪。”

    他说着，嘴角勉强牵起一丝笑意。

    李娜的睫毛，似乎微微颤动了一下。

    就在这时，孙茜放在桌上的一个微型加密终端，突然发出了一阵短促的蜂鸣。

    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了过去。

    “是‘夜莺’。”孙茜立刻拿起终端，熟练地操作起来。

    很快，一个经过多重加密的音频通道被接通了。

    “都还活着？”夜莺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但依旧冷静得像一台机器。

    “暂时还活着。”孙茜回答，“你那边情况怎么样？”

    “不算好，也不算坏。我正在从这座城市的网络里撤退，司马鸿的人像疯狗一样在追查我的痕迹。”夜莺顿了顿，“不过在走之前，我给他们留了份大礼。说正事，在我对‘神谕’持续不断的攻击和分析中，我挖到了一些……东西。”

    “什么东西？”陈珂忍着痛，凑了过来。

    “一个关于司马鸿，关于‘神谕’的，惊人的秘密。”夜莺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难以置信的凝重，“我花了整整四十八个小时，绕过了他设置的所有陷阱和防火墙，终于反向编译了‘神谕’最底层的核心代码。”

    “说重点。”高云打断了她，她对技术细节不感兴趣。

    “重点就是，‘神谕’从根本上来说，就不是一个金融软件！”夜莺的语速加快了，“它的底层架构，它的核心逻辑……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程序。那十几层伪装加密的代码下面，藏着的不是什么交易模型或者数据分析，而是一个我无法理解的、极其精密和复杂的……心理学行为模型。”

    “心理学？”陈珂愣住了，“这和心理学有什么关系？”

    “我一开始也想不通。一个APP，为什么要用心理学模型来构建？”夜grim回答，“于是我顺着这条线索，动用了林风过去留给我的最高权限，侵入了国际刑警组织的保密数据库，去查司马鸿这个人的全部背景资料。”

    船舱里一片寂静，只能听到夜莺那边敲击键盘的清脆声响。

    “然后呢？”孙茜追问。

    “然后，我发现了一个被他刻意抹去、隐藏了二十多年的身份。”夜莺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冰川传来，“在我们所有人，包括全世界的认知里，司马鸿是个金融寡头，是个科技巨子。但在他成为这些人之前……他的真实身份，是一位享誉国际，却又因为理论过于激进而备受争议的天才心理学家。”

    这个消息，像一颗无声的炸弹，在狭小的船舱里炸开。

    “心理学家？”高云的眉头紧紧锁了起来，“他一个心理学家，搞出这么大的阵仗，就为了追杀我们？”

    “不，追杀我们，可能只是顺带的。”夜莺的声音里透出一股寒意，“数据库里有他一份被封存的博士论文，标题我翻译过来了，叫作——《论群体性恐慌的阈值与集体无意识行为的定向诱导》。”

    “……什么意思？”陈珂感觉自己的伤口又开始痛了，但这次，是另一种从骨髓里渗出来的寒冷。

    “意思就是，他最擅长的领域，是如何在人群中制造恐慌，以及，如何在人们自己都意识不到的情况下，去诱导和操控他们的行为。”

    夜莺的话，让船舱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神谕’……”孙茜缓缓开口，声音有些干涩，“你是说，‘神谕’的真正目的……”

    “没错。”夜莺肯定了她的猜测，“这根本不是为了悬赏，也不仅仅是为了追杀你们。这更像是一场……一场波及了全城、甚至数亿人的，巨大的社会心理学实验。”

    “实验？”陈珂的瞳孔猛地收缩，“他拿全城的人……在做实验？”

    “是的。”夜莺的声音冷得像冰，“他创造‘神谕’，发布悬赏，一步步推高金额，煽动仇恨，制造对立……他根本不在乎能不能抓住你们。他在乎的，是这个过程。他想看看，在金钱和舆论的诱导下，人性中的恶意和贪婪，可以被激发到什么程度。他想看看，一个现代化的、看似文明的社会，在多短的时间内，会退化成一个互相猎杀的原始丛林。”

    这番话，让在场的所有人不寒而栗。

    他们终于明白了。

    明白了为什么那些普通的市民会变得如此疯狂。

    明白了为什么赵猛的乡亲们会举起锄头对准他们。

    明白了李娜为什么会因为承受不住那庞大的恶意而精神崩溃。

    因为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幕后，像拨动琴弦一样，精准地拨动着每一个人心中最阴暗的那根弦。

    “他不是为了‘普罗米修斯’的利益……”孙茜喃喃自语，脸上的血色褪尽，“他就是个疯子……”

    “不，他不是疯子。”夜莺纠正道，“他比任何人都清醒。他就像一个躲在玻璃箱后面，饶有兴致地看着蚂蚁互相撕咬的、所谓的‘神’。他享受这种感觉，享受将普通人心中最阴暗的恶意诱导出来，看着整个社会陷入混乱和疯狂的、操纵一切的快感。”

    这个发现，比任何枪林弹雨都更让人感到恐惧。

    他们意识到，他们面对的，根本不是一个商业上的敌人，也不是一个复仇者。

    而是一个真正的，以玩弄人心、欣赏混乱为乐的魔鬼。

    “他……把我们所有人，都当成了他的玩具。”高云握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陈珂慢慢转过头，看向依旧蜷缩在角落里的李娜。

    他终于明白了，李娜所承受的，到底是什么。那不是单纯的情绪冲击，而是一个魔鬼，精心设计的、针对整个城市人性的、最恶毒的诅咒。

    而李娜，替他们所有人，承受了这个诅咒。

    他心中的怒火，在那一刻，燃烧到了顶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