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今没再多问，拇指一弹，古币划出一道弧线，坠入黑暗。这一次，深渊里传来“叮”的一声轻响，像是撞上了什么硬物。紧接着，浮在空中的幽绿灯盏突然齐齐转向，照向小路右侧——那里原本是一片虚无的黑暗，此刻却缓缓浮现出一条青石台阶，台阶上布满湿滑的苔藓，每一阶都刻着细小的符文，像是某种古老的契约。

    “现在可以走了。”暮昭昭收起簪子，率先踏上台阶。

    岑今跟在她身后，台阶踩上去又湿又软，像是踩在某种生物的脊背上，随时会活过来。两侧的灯笼随着他们的移动缓缓飘近，灯光映在青苔上，折射出诡异的磷光。

    越往下走，空气越冷，呼吸间能闻到一股腐朽的甜腥味，像是陈年的香灰混着血。台阶尽头是一扇半塌的石门，门楣上挂着一块残破的匾，匾上“阴司渡”三个字已经褪色，只剩下一层淡淡的金漆。

    门后是一片开阔的洼地，地面铺着密密麻麻的骨片，每一片都只有指甲盖大小，拼凑成某种诡异的图案。洼地中央立着一座矮碑，碑前跪着一具枯骨，骨头泛着青黑色，双手捧着一盏油灯，灯芯燃着幽绿的火苗。

    “青骨灯……”暮昭昭的簪尖微微颤动，“看来有人比我们早到一步。”

    岑今蹲下身，指尖拨了拨地上的骨片，骨片哗啦作响，露出底下埋着的一截红绳。他扯住红绳一拽，绳头系着一枚锈迹斑斑的铃铛，铃铛里塞着一张泛黄的纸条。

    纸条上只有一行字——

    “灯灭人归，阴债两清。”

    岑今盯着纸条，突然冷笑：“原来如此。”

    暮昭昭看向他：“你看出什么了？”

    “这地方不是阴宅，是‘账房’。”岑今站起身，踢了踢那具枯骨，“跪在这儿的，是来还债的。”

    枯骨被他踢得歪倒，头骨“咔”地一声滚落，空洞的眼眶正对着他们。与此同时，洼地四周的灯笼突然齐齐熄灭，只剩下碑前那盏青骨灯还亮着，火苗却猛地蹿高，映得整片洼地绿惨惨的。

    灯影里，骨片上的图案突然蠕动起来，像是无数细小的虫子在爬。岑今后退半步，短刀已经滑到掌心，刀刃映着绿光，森冷逼人。

    “小心脚下。”暮昭昭突然低喝。

    岑今低头，发现自己的影子不知何时被拉得极长，影子的头部竟扭曲成一张模糊的人脸，正对着他咧嘴笑。他猛地抬脚一踩，影子却像活物般滑开，与此同时，洼地边缘的黑暗中传来“沙沙”的摩擦声，像是有什么东西正贴着地面爬过来。

    “装神弄鬼。”岑今冷笑，短刀在掌心一转，刀锋划过指尖，一滴血坠入青骨灯的火焰中——

    “轰！”

    火苗暴涨，瞬间吞没了整座矮碑。火光中，碑面上浮现出密密麻麻的名字，每一个名字后面都跟着一串数字，像是某种账目。最上方，赫然写着“岑今”二字，后面的数字是“叁”。

    “三天……”暮昭昭盯着碑文，声音发紧，“你的阴债期限。”

    岑今却像是没听见，目光落在碑文最下方的一行小字上——

    “债清之日，骨灯自灭。”

    他忽然笑了：“有意思。”

    沙沙声越来越近，黑暗中的东西终于露出了真容——那是一群佝偻着背的“人”，皮肤青灰，眼眶空洞，每走一步，身上就掉下一块腐肉。它们的手里都捧着一盏灯，灯芯燃着幽绿的火苗。

    “阴灯照骨，百鬼收账……”暮昭昭的簪尖指向最先靠近的那只鬼物，“它们来讨债了。”

    岑今掂了掂短刀，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讨论晚饭：“怎么，要打架？”

    暮昭昭没回答，簪尾银铃突然剧烈震颤，铃声尖锐如刀，划破死寂。鬼物的动作顿时一滞，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住了脚。

    “跑！”她一把拽住岑今的手腕，冲向洼地另一侧的窄道。

    岑今任由她拉着，却在经过青骨灯时猛地伸手，一把将灯拽了下来。灯盏离碑的瞬间，整座矮碑轰然崩塌，碑文上的名字如同活物般扭曲挣扎，发出凄厉的尖啸。

    鬼物们像是被激怒了，腐烂的喉咙里挤出嘶哑的吼叫，疯狂追了上来。

    窄道尽头是一堵石墙，墙上嵌着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暮昭昭的簪尖抵住锁眼，银铃急颤，锁芯“咔嗒”一声弹开。两人闪身进门，岑今反手将铁门重重关上，门外立刻传来密集的撞击声，像是无数双手在拼命拍打。

    门内是一条狭长的甬道，两侧墙壁上挂满了铜镜，镜面蒙着厚厚的灰尘，却隐约能照出人影。岑今举起青骨灯，火光映在镜中，镜里的“他”却突然歪头一笑，嘴角裂到耳根。

    “别看镜子。”暮昭昭压低声音，“这些是‘照魂镜’，看久了，魂会被勾进去。”

    岑今嗤笑：“勾我的魂？它们也配？”

    话音刚落，最近的铜镜突然“咔嚓”一声裂开，镜中的“他”猛地伸出手，抓向镜外——

    岑今一刀劈下，镜面粉碎，那只手却穿过了碎片，死死扣住了他的手腕。镜中的“他”咧嘴笑着，一点点往外爬。

    暮昭昭的簪尖毫不犹豫地刺向那只手，银铃震响，鬼手如遭雷击，瞬间缩回镜中。碎裂的铜镜“哗啦”一声落地，镜框里渗出一滩黑血。

    “走！”她拽着岑今往前冲，身后的铜镜接二连三地裂开，无数双手从镜中伸出，抓向他们的背影。

    甬道尽头是一间圆形石室，中央摆着一口黑漆棺材，棺盖上压着一盏青铜灯，灯芯早已熄灭。棺材周围的地面上画着一圈复杂的符文，像是某种封印。

    暮昭昭盯着棺材，簪尖微微发颤：“这是……”

    “账房的后门。”岑今甩了甩被鬼手抓过的手腕，皮肤上留下一圈青黑的指印。他走到棺材前，一把掀开棺盖——

    棺内没有尸体，只有一堆泛黄的账本，最上面一本的封皮上写着“阴债录”。

    岑今拿起账本随手一翻，密密麻麻的名字中，他一眼看到了自己的——

    “岑今，借阴路三次，余债：壹。”

    他挑眉：“三次？我怎么不记得借过这么多？”

    暮昭昭看向他手中的青骨灯：“灯在你手里，债就记在你头上。”

    岑今合上账本，似笑非笑：“那要是灯灭了呢？”

    暮昭昭还没回答，石室突然剧烈震动，顶部的碎石簌簌掉落。铜镜碎裂的声音从甬道传来，越来越近——

    “它们进来了。”她猛地看向入口，“没时间了！”

    岑今却慢条斯理地掏出打火机，点燃了账本的边缘。火苗蹿起的瞬间，整口棺材突然发出刺耳的尖啸，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痛苦挣扎。

    “债主急了？”他笑着松开手，燃烧的账本落入棺中，火势瞬间蔓延。

    暮昭昭瞳孔一缩：“你疯了？！烧了阴债录，整个阴司都会追杀你！”

    “那就让它们来。”岑今拎起青骨灯，灯芯的火苗不知何时变成了血红色，“反正债多不压身。”

    石室的墙壁开始渗血，无数张扭曲的人脸从血水中浮现，尖啸着扑向他们。暮昭昭的簪尖划出一道银光，逼退最近的一张鬼脸，厉声道：“走！”

    两人冲向石室另一侧的小门，身后火光冲天，整口棺材已经烧成了巨大的火球。鬼脸的尖啸声中，隐约夹杂着一个沙哑的声音——

    “阴债不灭……不死不休……”

    岑今头也不回地比了个中指。

    小门外是一条向上的石阶，台阶尽头透出一丝天光。两人冲出门的瞬间，身后的石门轰然闭合，将一切鬼啸与火光隔绝在内。

    石阶通向一片荒废的坟地，天色已经泛白，远处传来早起的鸟鸣。岑今手中的青骨灯不知何时熄灭了，灯盏上裂开一道细纹。

    暮昭昭盯着那道裂纹，声音有些哑：“灯裂了，债却没清……你惹上大麻烦了。”

    岑今随手将灯扔进一旁的草丛，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债主都没急，你急什么？”

    晨风吹过坟头的荒草，露出草丛里半掩的一块石碑，碑上刻着三个字——

    “回头岸”。

    晨雾未散，荒坟间的石碑半掩在枯草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刻意藏住，又像是被岁月遗忘。

    岑今蹲下身，指尖拨开杂草，露出石碑上斑驳的刻痕——“回头岸”三个字，笔锋凌厉，像是被人用刀生生凿出来的，而非寻常工匠所刻。

    “回头岸？”他嗤笑一声，“这地方连条河都没有，哪来的岸？”

    暮昭昭站在他身后，簪尖轻轻抵在石碑上，银铃微颤，发出细碎的声响。她没说话，只是盯着那三个字，眉头微蹙。

    岑今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目光扫过四周。这片坟地不大，但排列诡异，像是按照某种规律摆放，而非随意下葬。有些坟头已经塌陷，露出腐朽的棺木一角，黑漆漆的，像是被火烧过。

    “这地方不对劲。”他淡淡道。

    暮昭昭终于开口：“不是不对劲，是根本不该存在。”

    “什么意思？”

    “回头岸……”她轻声道，“是阴间的东西。”

    岑今挑眉：“阴间？”

    “活人走阳关道，死人渡奈何桥，可有一种人，既不算活，也不算死。”暮昭昭的簪尖在石碑上轻轻划过，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他们走的就是‘回头岸’。”

    岑今眯了眯眼：“你是说，这地方是给活死人走的？”

    暮昭昭摇头：“不是走，是困。”

    话音未落，远处忽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草丛里爬行。岑今猛地回头，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短刀上。

    “谁？”

    无人应答，只有风吹过荒草的沙沙声。

    暮昭昭的簪尖微微抬起，银铃无声震颤。她低声道：“有东西在看着我们。”

    岑今冷笑：“装神弄鬼。”

    他大步走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拨开杂草，却见一只黑猫蹲在坟头，绿幽幽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猫的脖子上系着一条红绳，绳上挂着一枚铜钱，铜钱上刻着一个模糊的字——“债”。

    岑今瞳孔一缩。

    黑猫“喵”了一声，转身跳下坟头，消失在草丛中。

    暮昭昭走到他身旁，轻声道：“是‘讨债猫’。”

    “讨债？”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暮昭昭看向他，“你欠的债，它来讨了。”

    岑今嗤笑：“我从不欠债。”

    暮昭昭没再说话，只是盯着黑猫消失的方向，簪尖上的银铃轻轻晃动，发出细微的声响。

    岑今收回目光，转身走向坟地深处。既然来了，总得看看这“回头岸”到底藏着什么。

    坟地尽头，立着一座孤零零的石屋，屋顶塌了一半，墙壁上爬满了藤蔓，像是被什么东西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石屋门前，放着一盏熄灭的青灯，灯座上刻着同样的三个字——“回头岸”。

    岑今弯腰捡起青灯，灯芯早已烧尽，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灰烬。他指尖摩挲着灯座，忽然觉得掌心一痛，低头一看，灯座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根细如发丝的银针，针尖上沾着一滴血。

    血珠滚落，滴在灯芯上，竟“嗤”地一声燃起一缕幽绿色的火苗。

    暮昭昭猛地抓住他的手腕：“别动！”

    岑今皱眉：“怎么了？”

    “这灯……是‘阴灯’。”暮昭昭的声音有些发紧，“活人点灯，死人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