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夜白依旧坐在椅子上，面对裴济舟的激烈指责，他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眼神依旧平静如水。他缓缓抬起头，迎着裴济舟带着怒火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道：“裴医生，我理解你为病人争取最佳治疗的心情。但是，医学不仅仅是冰冷的技术和昂贵的药物堆砌。我们面对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有情感、有尊严、有家庭、有社会关系的个体。医生的职责，固然包括治疗疾病，但更重要的是，要尊重病人的意愿，要设身处地地为病人着想，要综合考量他们的生理、心理、经济以及社会等多方面因素，为他们制定出最适合他们的个体化治疗方案。”

    他站起身，走到裴济舟面前，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对于李大爷这样的病人，在疾病已经无法根治，生命即将走向终点的时候，我们更应该关注的是如何减轻他的痛苦，如何维护他的尊严，如何让他和他的家人在最后的时光里少一些遗憾，多一些温暖。单纯追求肿瘤指标的改善，或者不切实际地延长几个月的生存期，如果代价是巨大的经济压力、难以忍受的药物副作用以及病人尊严的丧失，那么，这样的‘最佳治疗’，真的是病人想要的吗？真的是符合医学人文精神的吗？”

    顾夜白的话，像一把沉重的锤子，狠狠敲击在裴济舟的心上，也让办公室里其他几位旁听的医生陷入了沉思。

    裴济舟被顾夜白一番话说得哑口无言，他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那些“先进技术”、“最佳方案”在顾夜白提出的“人文关怀”面前，显得有些苍白和冰冷。他脸色涨得通红，梗着脖子强辩道：“你这是在偷换概念！不积极治疗，就是放弃病人！”

    “我没有放弃病人。”顾夜白摇了摇头，语气依旧平静，“我只是选择了另一种更贴合他目前实际需求的治疗方式。姑息治疗，并非放弃治疗，而是当治愈性治疗不再可能或不再符合患者意愿时，转向以提高生活质量为主要目标的积极的、全面的医疗照护。这同样需要我们医生付出极大的努力和智慧。”

    就在两人争执不下，办公室气氛有些剑拔弩张的时候，秦川主任恰好从外面走了进来。他听到了两人争论的后半段，眉头微微蹙起。

    “怎么回事？吵什么呢？”秦川主任沉声问道，目光在顾夜白和裴济舟脸上扫过。裴济舟见秦主任来了，立刻像是找到了主心骨，连忙将事情的经过和两人治疗方案的分歧向秦川主任做了汇报，言语间不免带着对顾夜白方案的贬低和对自己方案的推崇。

    秦川主任耐心地听完两人的陈述，又仔细翻阅了李大爷的病历和顾夜白记录的与家属沟通的要点。他沉默了片刻，办公室里一时间安静得落针可闻。

    良久，秦川主任抬起头，目光先是落在裴济舟身上，缓缓说道：“济舟，你积极学习和引进新技术、新方案的精神是值得肯定的，作为一名年轻医生，有这种追求非常好。但是，”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严肃起来，“医学是一门复杂的科学，更是一门充满人文关怀的艺术。我们面对的不是冷冰冰的疾病数据，而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和他们背后的家庭。‘有时治愈，常常帮助，总是安慰’，这句特鲁多医生的名言，我想你们都应该牢记在心。”

    然后，他转向顾夜白，眼神中带着一丝赞许：“顾医生，你的方案考虑得很全面，不仅关注了疾病本身，更关注了病人作为一个‘人’的整体需求和意愿。在目前的情况下，我认为你的方案更符合李大爷的实际情况，也更能体现我们医学的人文精神。”

    秦川主任一锤定音，支持了顾夜白的治疗方案。

    裴济舟的脸色顿时变得十分难看，他紧紧抿着嘴唇，眼神中充满了不甘和屈辱。他没想到，自己引以为傲的“先进方案”，竟然会输给顾夜白那个在他看来“保守落后”的方案，而且还是在秦主任面前。这对他来说，无疑是一次沉重的打击。

    秦川主任看着裴济舟那副不服气的样子，轻轻叹了口气，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济舟啊，我知道你心里可能不舒服。但是你要明白，作为一名优秀的医生，不仅要有高超的技术，更要有一颗仁爱之心和强大的同理心。要学会站在病人的角度去思考问题，去感受他们的痛苦和需求。只有这样，你才能真正成为一名受病人尊敬和信赖的好医生。这个病人，后续的治疗，你多跟顾医生学习一下，看看他是如何与病人和家属沟通，如何进行人文关怀的。”

    裴济舟低着头，没有说话，但紧握的双拳却显示出他内心的不平静。他虽然不服气，觉得秦主任偏袒顾夜白，但他也无法否认，顾夜白提出的那些关于病人经济状况、心理需求和生活质量的考量，确实是他之前忽略的。他一直以来都专注于如何用最先进的技术去攻克疾病，却很少真正沉下心来去倾听病人的心声，去理解他们字里行间那些难以启齿的困境和愿望。

    秦川主任的这番话，以及这次与顾夜白的正面交锋，像一记警钟，在裴济舟的心中敲响。他看着顾夜白那张始终平静无波的脸，心中第一次产生了一种复杂的情绪，不仅仅是嫉妒和不甘，似乎还有一丝隐隐的……敬佩？他不得不承认，在某些方面，这个顾夜白，确实比他想得更深，看得更远。

    这次关于治疗方案的争论，虽然让裴济舟在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但也让他对顾夜白的认识，以及对医生这个职业的理解，都产生了一些微妙的改变。而顾夜白，则通过这次事件，再次在科室里展现了他超越同龄人的成熟和智慧，也让更多人看到了他冰冷外表下那颗对患者充满悲悯的心。只是，无人知晓，这份悲悯的背后，承载着怎样沉重的过往和怎样坚定的复仇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