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如墨。顾夜白房间的灯光，如同这无边黑暗中一颗倔强的星辰，顽强地亮着。桌面上，那几张从庄恕言那里得到的、字迹模糊的复印件被他用镇纸小心压平，旁边摊开的是一本厚重的笔记本，里面密密麻麻记录着他凭借前世记忆和这几年苦心孤诣的研究，对父亲林文德那场致命手术每一个细节的还原与推演。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复印件上关于术后用药的记录，眉头紧锁。那上面潦草地记录着几种抗生素的名称和剂量，其中一种特定的广谱抗生素——头孢哌酮舒巴坦钠，以及其看似常规却又在顾夜白记忆中显得有些蹊跷的剂量，如同鱼刺般梗在他的心头。他反复比对着自己笔记中，父亲对于类似感染情况下通常的用药习惯和剂量选择，那种挥之不去的怪异感愈发强烈。

    父亲林文德行医一生，素以严谨细致著称，尤其在抗生素的使用上，更是慎之又慎，绝不可能在关键时刻出现如此微妙却可能致命的偏差。除非……这记录本身就有问题，或者，当时的药品供应、乃至整个用药决策链条，存在着不为人知的黑幕。

    他需要更详尽的原始药物使用记录，需要当年那段时间内，瑞仁医院关于此类抗生素的采购清单、入库凭证、科室申领记录，甚至是相关的药物不良反应报告或是疗效评估会议纪要。这些，都如同深埋地下的宝藏，被层层叠叠的行政壁垒和岁月尘埃所掩盖，深藏在医院庞大而复杂的药剂科档案库和后勤物资管理系统的某个角落。直接闯入查询，无异于痴人说梦，只会打草惊蛇。

    连日来，顾夜白除了应付胸外科日益繁重的工作，以及裴济舟时不时投来的夹杂着嫉妒与挑衅的目光外，几乎将所有可利用的业余时间都投入到了这场无声的调查之中。然而，进展甚微，每一次尝试都如同撞上一堵无形的厚墙，让他心中充满了挫败感。父亲的冤案，就像一团被刻意搅浑的泥潭，越是想深入，越是感到寸步难行。

    希望的曙光，往往出现在最不经意的时候。

    这日午后，急诊科难得有片刻的宁静。阳光透过百叶窗，在苏清浅的办公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刚处理完一个食物中毒的小患者，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旁边的米朵正眉飞色舞地跟她分享着早上遇到的一个奇葩家属。

    米朵是急诊科的资深护士，圆圆的脸蛋总是带着热情的笑容，一双大眼睛滴溜溜转，透着一股机灵劲儿。她是苏清浅的闺蜜，也是医院里出了名的“小灵通”，上至院领导的最新动态，下至各科室的边角八卦，似乎都逃不过她的耳朵。

    “哎，清浅，你说那个胸外科新来的顾医生，是不是有点太……酷了？”米朵忽然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凑近苏清浅，“平时看着冷冰冰的，话也不多，但上次那个多发伤抢救，他可真是镇得住场面。而且啊……”她拖长了语调，“我听咱们科小刘说，他好像对好几年前的一些老掉牙的病历特别上心，尤其是那种涉及到某些特殊药品使用的案例，你说他一个年轻医生，研究那些干嘛？难道是在写什么惊天动地的论文？”

    苏清浅闻言，脑海中不由浮现出顾夜白那张清俊却总是带着一丝疏离的面容，以及他讨论病例时眼中偶尔闪过的锐利光芒。她搅拌着杯中的枸杞，若有所思道：“顾医生确实很有能力，对医学也非常执着。他可能是在做什么课题研究吧，一些疑难旧案，对于积累经验、拓展思路，也确实有帮助。”她并未深想，只是随口应了一句。

    米朵“哦”了一声，眨了眨眼，似乎也没太往心里去，很快又被急诊科新来的病人信息吸引了注意力。

    然而，说者无心，听者却未必无意。

    几天后，胸外科与急诊科进行一次联合远程查房，讨论一个病情复杂的肺部感染合并心功能不全的危重患者。顾夜白作为胸外科代表参与了讨论，苏清浅和米朵自然也在急诊科那端。会议结束后，顾夜白正准备离开会议室，米朵却端着一份护理记录单，笑容满面地追了上来。

    “顾医生，顾医生，等一下！”米朵小跑着赶到他面前，额上带着一层薄汗，更显得脸颊红扑扑的，“有个关于这个病人术后抗凝护理的问题，我想再跟您请教一下，刚才会上人多，我没好意思细问。”

    顾夜白停下脚步，耐心地听米朵说完她的问题。这个问题确实有其专业性，并非刻意搭讪。他言简意赅地进行了解答，条理清晰。

    米朵连连点头，一脸“茅塞顿开”的表情，随即话锋一转，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语气轻松地说道：“哎呀，顾医生，说起来也巧。我前两天跟我一个远房阿姨通电话，她以前也在咱们瑞仁的药剂科工作过好些年呢，后来才调到社区医院去的。她还跟我念叨起以前医院里药品管理的一些趣事，说那时候的档案啊、记录啊，可不像现在这么规范，有时候找个东西都得翻箱倒柜，还说有些药品的采购和使用，里面门道可多了……”

    米朵一边说着，一边用那双灵动的眼睛不着痕迹地观察着顾夜白的反应。她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在随意闲聊，分享一些陈年旧闻，但“药剂科”、“药品管理”、“档案记录”、“门道多”这些关键词，却像一根根细小的羽毛，轻轻搔刮着顾夜白紧绷的神经。

    顾夜白心中猛地一动。他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米朵这番话的深意。她不可能无缘无故跟自己提及这些。结合苏清浅前几日可能无意间透露的信息，米朵此刻，分明是在向他传递某种隐晦的信号，甚至是在试探。

    他面上依旧不动声色，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对这些“趣事”并未产生太大兴趣，只是礼貌性地听着。待米朵说完，他才微微颔首，语气平淡地接话道：“哦？原来医院的药品管理还有这么多不为人知的过往。说起来，我最近确实在进行一项关于抗生素耐药性变迁趋势的研究，需要一些咱们医院早年间的，大概是五到七年前的抗生素使用数据和相关的采购记录作为对比分析。如果能找到一些原始的、未经整理的资料，对我的研究会非常有帮助。”

    他没有直接提及父亲的案件，也没有表露出任何急切，只是用一个听起来合情合理的学术研究作为切入点，将自己的需求巧妙地包装起来。

    米朵听到“五到七年前”、“抗生素使用数据”、“采购记录”这些关键词，眼底闪过一丝了然的光芒，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哎呀，顾医生您也在做这方面的研究啊！那可真是太重要了！我那个阿姨嘛，具体的药品数据她肯定记不清了，毕竟都过去那么多年了。不过呢，”她歪着脑袋，做出一副努力回忆的样子，“她或许能记起当年药剂科档案是怎么存放的，或者哪些人负责管理那些老旧的记录。甚至……甚至她可能知道某些特定药品在那个时期，有没有出现过什么‘特殊’的供应情况或者使用上的争议。您要是不介意，我可以抽空帮您‘随便’问问她，看看她老人家还能不能回忆起点什么线索。当然啦，也不一定能问出什么有用的，您别抱太大希望哦！”

    她特意在“随便”和“特殊”两个词上加重了语气，其中的暗示不言而喻。

    顾夜白深邃的眼眸中，终于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波澜。他知道，米朵这是在主动向他伸出援手。这份突如其来的善意，让他紧绷的心弦微微松动了一下。他看着米朵那张充满热忱和善意的脸庞，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那就有劳米朵护士了。”顾夜白的声音比平时柔和了些许，带着一丝真诚的感激，“任何一点信息，对我来说都可能非常重要。多谢。”

    他明白，米朵的热心，多半源于苏清浅的善良和她们之间的友谊。她们或许并不知道自己调查的真正目的，以及这背后所牵扯的巨大风险。他必须更加小心谨慎，绝不能因为自己的事情，将这两个单纯善良的姑娘卷入危险的漩涡之中。

    “哎呀，顾医生您太客气了！举手之劳而已，能帮上忙就最好了！”米朵摆了摆手，笑容依旧爽朗，“那我先去忙啦，有消息我再想办法告诉您！”说完，她便像一只轻盈的蝴蝶，转身融入了急诊科繁忙的人流之中。

    顾夜白站在原地，目送着米朵离去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连日来如同在黑暗隧道中摸索的压抑感，因为米朵这番话，仿佛被凿开了一丝缝隙，透进了一缕意想不到的微光。虽然这缕光还很微弱，前路依旧迷雾重重，但这突如其来的转机，却让他重新燃起了一丝希望。

    他深吸一口气，调整好自己的情绪，转身朝着胸外科的方向走去。从那以后，他开始更加留意与急诊科的每一次合作机会。无论是紧急会诊，还是联合查房，他都尽可能地保持着专业而高效的姿态。他知道，米朵这条线索来之不易，他需要耐心等待，也需要为可能到来的信息做好充分的准备。

    傍晚，结束了一天的工作，顾夜白没有直接回家。他独自一人走到医院药剂科所在的那栋略显陈旧的小楼附近，隔着一段距离，静静地注视着那扇紧闭的大门和窗户里透出的灯光。那里，或许就隐藏着揭开父亲冤案的关键一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