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坐在况恒旁边的老刑警，约莫五十岁上下，两鬓斑白，正端着一个泡着浓茶的保温杯。他抬眼看了看甄怜，眼神还算温和，但也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喝了口茶。甄怜猜，这应该就是档案里提过的老刑警李兵，经验丰富，是队里的定海神针。

    而另一个角落里，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警员则没那么多顾忌。他长相俊朗，但眉宇间带着一股少年人的气盛，他毫不避讳地上下打量着甄怜，那眼神仿佛在说：就凭你？他应该就是赵逸，警校毕业的高材生，队里的突击力量。

    整个重案组，对她这个“不速之客”的态度，清晰明了——礼貌性的疏离，和发自内心的不信任。

    他们把她当成了孟教授硬塞进来的“关系户”，一个只会夸夸其谈的学院派。

    甄怜攥紧了手指，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掌心。她预想过会遇到困难，但没想到会是这样一种近乎羞辱的开场。

    她知道，任何辩解在此时都是苍白的。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用实力证明自己。

    “况队，”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屈辱感，语气依旧平静，“实习期三个月，我会用我的表现来证明，我不是来纸上谈兵的。”

    况恒锐利的眼睛眯了眯，似乎有些意外于她的镇定。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朝旁边一个空着的位置扬了扬下巴，语气冷淡：“桌子自己收拾一下，别影响别人办公。”

    这就算是……接纳了？

    甄怜松了口气，走到那个位于角落的办公桌前。桌上积了一层薄薄的灰，显然很久没人用过了。她从包里拿出纸巾，开始默默地擦拭起来。

    周围的嘈杂声依旧，但投射在她身上的目光却始终没有散去。她能感觉到，自己像一个被放在玻璃罩里的标本，被这群身经百战的猎手们反复观察、评估。

    她努力让自己不去在意这些，专心致志地整理着自己的一方小天地。她将几本专业书从包里拿出来，整齐地码放在桌角，又拿出自己的笔记本和笔，摆放得一丝不苟。她需要用这种有条理的方式，来对抗内心的不安和环境带来的压迫感。

    就在她刚刚坐下，试图适应这格格不入的环境时——

    “铃铃铃——！”

    办公室里一部红色的电话机，突然发出了尖锐刺耳的铃声，像是一道紧急军令，瞬间刺破了所有的嘈杂。

    整个办公室的气氛陡然一变。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齐刷刷地看向那部电话。

    况恒一个箭步冲过去，抓起了话筒。

    “重案组，况恒。”

    电话那头不知说了什么，只见况恒的脸色骤然沉了下去，眼神瞬间变得冰冷而专注，刚刚还带着一丝慵懒和嘲讽的气息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悸的森然杀气。

    “哪里？”

    “……知道了。”

    他猛地扣下电话，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他霍然转身，高大的身躯带着一股凌厉的风，他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扫过在场的每一个组员，声音洪亮如钟，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城南公园发现一具女尸，初步判断为他杀！”

    “所有人，立刻出现场！”

    况恒那声暴喝，像一道炸雷，让整个重案组办公室的空气瞬间凝固，随即沸腾。

    前一秒还或坐或站、略显懒散的刑警们，在零点一秒内切换到了战斗模式。李兵“哐”地一声放下保温杯，抓起椅背上的外套就往身上套；赵逸则像一头猎豹，从座位上弹起，几步就冲到门口，检查着自己的装备；其余人也纷纷行动起来，拿取证箱的，拿执法记录仪的，整个空间充满了钥匙碰撞的脆响、快速的脚步声和简短有力的指令。

    混乱而有序。

    甄怜被这股突如其来的肃杀之气钉在了原地，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她看着况恒高大的背影，他正抓起一件黑色的战术夹克，侧脸的线条在灯光下绷得像刀锋。

    她知道，如果现在不开口，她就会被留在这里，继续当一个擦桌子的透明人。

    机会，只有一次。

    “况队！”她鼓起了毕生的勇气，声音不大，但在嘈杂的环境里却异常清晰。

    正准备出门的况恒脚步一顿，转过半个身子，锐利的目光扫了过来，带着明显的不耐烦：“还有事？”

    “我……我想跟你们一起去现场。”甄怜迎着他的目光，强迫自己站直身体，攥紧的拳心里全是冷汗，“我可以熟悉案情，也可以辅助做一些现场记录。我不会……”

    “添乱”两个字还没说出口，就被况恒打断了。

    他眉头紧锁，那双审视的眼睛在她清秀的脸上停留了两秒，似乎在评估她这句话的分量，以及她这个人的抗压能力。他眼中的怀疑和不信任几乎要化为实质。一个连血腥味都没闻过的女学生，要去直面一具被他杀的尸体？她以为这是在看电影吗？

    办公室里的其他人也停下了动作，纷纷看向他们。赵逸嘴角挂着一丝看好戏的讥诮，而老李兵的眼神里则多了一丝担忧。

    就在甄怜以为自己要被毫不留情地拒绝时，况恒却出人意料地转回头，只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

    “跟上。”

    随即，他又补充了一句，声音冷得像冰碴子：“要是吐在现场，你就自己走回市局。”

    说完，他便大步流星地跨出了办公室。

    甄怜愣了一下，随即巨大的惊喜淹没了她，也顾不上去细品那句警告里的羞辱意味，她立刻抓起自己的背包，小跑着跟了上去。身后，赵逸不屑地轻哼了一声。

    警车拉响了短促的警笛，在清晨的车流中穿行。

    车内气氛压抑得可怕。况恒坐在副驾驶，拿着对讲机不断与指挥中心和先期抵达现场的派出所警员沟通，语速极快，指令清晰。后座，李兵和赵逸正在检查手枪和备用弹匣，表情严肃。

    甄怜被夹在中间，局促地抱着自己的背包，努力缩小存在感。车窗外的街景飞速倒退，她的心也随着警车的每一次颠簸而越悬越高。她知道，自己即将面对的，是书本上那些冰冷的案例分析，无论如何也无法描绘的真实地狱。

    十几分钟后，警车一个急刹，停在了城南公园的入口处。

    这里是滨江市的老城区，公园也有些年头了，设施陈旧，树木倒是长得异常茂盛。此刻，公园门口已经拉起了长长的黄黑相间的警戒线，几辆闪着警灯的派出所车辆停在路边，驱散着闻讯而来的零星晨练市民。

    况恒第一个跳下车，脸色阴沉地快步走向警戒线。一名年轻的派出所所长早已等候在此，见到况恒，立刻小跑着迎了上来。

    “况队，现场在里面，我们已经保护起来了，第一发现人也控制住了。”

    况恒点点头，一言不发地钻过警戒线。李兵和赵逸紧随其後。

    甄怜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清晨草木的湿润气息，却让她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她跟在队伍的最后，踏入了这片被死亡阴影笼罩的区域。

    案发现场在公园深处一角，位置相当僻静，远离主路，周围是一片半人高的灌木丛，旁边还有一个废弃的小凉亭。这里平时人迹罕至，是情侣幽会或是流浪汉过夜的场所。

    几名派出所的警员守在外围，看到况恒，都肃然立正。

    况恒的目光越过他们，直直地投向灌木丛的后方。

    那里，躺着一个人。

    甄怜的瞳孔猛地一缩。

    尽管已经做了无数次心理建设，但在亲眼看到尸体的那一刻，一股强烈的生理不适感还是瞬间冲上了她的喉咙。胃里翻江倒海，眼前阵阵发黑。

    那是一个年轻的女孩，仰面躺在潮湿的泥地上。她的衣着还算整齐，一件普通的米色风衣，一条深色牛仔裤，只是衣领处有些凌乱。她的眼睛圆睁着，空洞地望着灰白色的天空，脸上还残留着极度恐惧和痛苦的表情。

    她的脖子上，有一圈深紫色的淤痕，那是被活活扼死的铁证。

    甄怜死死地咬住下唇，用疼痛来对抗那股想要呕吐的冲动。她想起了况恒的警告，她不能在这里出丑，绝对不能。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大口地呼吸着，试图平复下来。

    “况队，你来了。”

    一个清亮干脆的女声响起。

    甄怜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白色勘查服的女人正蹲在尸体旁，她戴着口罩和手套，只露出一双明亮而专注的眼睛。她的动作麻利而专业，丝毫没有因为眼前可怖的景象而有任何迟疑。

    “林沫，情况怎么样？”况恒走了过去，蹲下身，目光仔细地扫过尸体。

    这位应该就是传说中技术精湛的女法医，林沫。

    林沫头也不抬，一边用镊子轻轻拨开死者的头发，一边语速平稳地汇报：“死者，女性，年龄初步判断在二十二到二十五岁之间。死亡时间，根据尸僵和尸斑程度推断，在昨晚十点到十二点。直接死因是机械性窒息，你看这里，”她用镊子指了指死者颈部的扼痕，“从淤血的形态和分布来看，凶手应该是从正面实施扼颈，力量非常大，而且持续时间很长。”

    况恒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现场有搏斗痕迹，但并不激烈。死者的指甲缝里提取到了一些皮屑组织，但不确定是凶手的还是她自己的。周围有拖拽的痕迹，说明这里可能不是第一案发现场。”林沫继续说着，然后，她轻轻地抬起了死者的左手。

    “最关键的，是这个。”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那只苍白的手腕上。

    甄怜也下意识地看了过去。

    只见在女孩毫无血色的手腕皮肤上，赫然出现了一个猩红色的符号。

    那符号像是用某种锋利的刀具硬生生刻上去的，皮肉翻卷，血迹已经凝固成暗红色。符号的形状非常奇怪，像一个潦草扭曲的“X”，但其中一捺被刻意拉长，并在末端向下弯折，形成了一个尖锐的箭头。

    整个符号，在晨光下显得狰狞而诡异，像一个来自地狱的诅咒，充满了某种仪式性的恶意。

    “这是什么鬼东西？”年轻气盛的赵逸忍不住低声咒骂了一句。

    “是死后刻上去的。”林沫的声音冷静得不带一丝波澜，“伤口边缘没有生活反应，出血量也符合死后伤的特征。伤口很新，切割利落，用的应该是小型的、非常锋利的刃器，比如手术刀或者美工刀。”

    死后刻字。

    这四个字让现场的气氛更加凝重。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激情杀人，而是带着某种炫耀、挑衅，甚至是侮辱意味的冷血行径。

    况恒站起身，深邃的目光像雷达一样扫视着整个现场。

    甄怜此时已经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她没有再去看那具让她极度不适的尸体，而是将自己训练多年的观察力发挥到了极致。她站在外围，像一台精密的扫描仪，捕捉着现场的每一个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