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告写得很潦草，是赵铁柱的字迹，但关键信息却很清晰。上面用红笔画出了一个大致的区域地图，标注着京郊房山、门头沟与河北涞水、涿州交界的一片连绵山脉。而在地图的中央，“土耗子”这个名字旁边，还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老鼠头。

    温克的目光，死死地锁定在那片被红笔圈出的区域上。

    那里，与他当初仅仅根据那只定窑碗的胎土成分、釉面火光和磨损痕迹，在脑海中推测出的产地，几乎完美地重合！

    一切都串起来了。

    那只碗，就是从那片山区的某座不为人知的宋代古墓中被盗掘出来的。而那个叫“土耗子”的贩子，就是将它带出来的第一道关口。

    温克的眼神变得愈发深沉，他右手的大拇指，下意识地摩挲着藏在衣领下的、那枚温润而冰凉的发丘印。

    “不是咱们。”

    他低声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打断了赵铁柱未尽的担忧。

    赵铁柱一愣：“啊？克哥你说啥？”

    温克抬起头，看着他，眼神前所未有的严肃：“这件事，从现在开始，你不要再插手。离得越远越好。”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那份报告上，在那片山脉和“土耗子”的名字之间，仿佛看到了一条条无形的、沾染着血腥和罪恶的黑线。

    他缓缓地，一字一顿地说道：“是我。这件事，可能和‘地蝎子’有关。”

    挂着特殊牌照的黑色奥迪轿车，如同一条沉默的鱼，悄无声息地滑入国家博物馆的地下车库。

    方菲一下车，便脱掉了脚上那双让她感到束缚的高跟鞋，换上了一双放在车里的平底运动鞋。她大步流星地走向电梯，脸上那份在藏古斋勉强维持的镇定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与急切。

    电梯直达位于地下的临时专案办公室。这里原本是一间大型文物修复室，现在被临时征用，到处都拉着警戒线，墙上挂满了案件相关的照片、地图和分析图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咖啡、方便面和消毒水混合在一起的紧张味道。

    “所有人，立刻到会议室开会！”方菲的声音清冷而果断，不带一丝感情，回荡在空旷的走廊里。

    几分钟后，专案组的核心成员已经全部就位。为首的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名叫孙培文，是国内考古界的泰山北斗，也是方菲的导师。其余几人，也都是从各个部门抽调来的精英，有痕迹学专家、化学分析师，还有来自市局重案组的联络警官。

    方菲没有半句废话，直接走上台，将自己今天与温克会面的所有细节，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

    当她提到“活人养玉”、“尸胺沁”这些耸人听闻的词汇时，会议室里立刻响起了一片压抑不住的议论声。

    “荒谬！简直是荒谬绝伦！”一位戴着老花镜的化学分析专家第一个拍了桌子，他情绪激动地站起来，“方博士，恕我直言，我们是科学工作者，怎么能被这种封建迷信的无稽之谈牵着鼻子走？什么活人养玉，这和跳大神有什么区别？”

    “没错！”另一位痕迹学专家也附和道，“那个姓温的老板，我看就是个故弄玄虚的江湖骗子！他肯定是事先通过某些非法渠道，窃取了我们部分的调查信息，然后在这里装神弄鬼，想把水搅浑！”

    质疑声此起彼伏，几乎所有人都对方菲带回来的这套“玄学理论”表示了强烈的反对和不屑。在他们看来，这简直是对他们所坚持的科学精神的一种侮辱。

    坐在主位上的孙培文教授一直没有说话，他只是皱着眉头，不停地用手指敲击着桌面。他了解自己的学生，方菲绝不是一个会被轻易蛊惑的人。

    方菲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这种场面。她没有争辩，只是平静地走到投影仪前，将一个U盘插进了电脑。

    “大家先看完这份报告，再下结论也不迟。”

    随着她的操作，一份加密的检测报告出现在了会议室的大屏幕上。报告的标题是——《关于“血蝉”检材中未知有机物成分的初步分析报告》。

    屏幕上，出现了一张张高倍电子显微镜下的图片，以及一连串密密麻麻、如同天书般的化学分子式和质谱分析图。

    “这是我们动用院里最新引进的‘飞行时间二次离子质谱仪’，对‘血蝉’沁色部分进行微区分析后得出的最新结果。”方菲的声音在安静的会议室里响起，清晰而有力。

    “结果显示，在沁色的红色区域，我们检测到了浓度异常高的二价铁离子，并且，这些铁离子的赋存状态，与人体血液中的血红蛋白结合状态，有超过97%的相似度。”

    “而在那些黑色丝线的区域，我们分离出了一种极其复杂的有机胺类化合物。经过与数据库比对，它的分子结构，与哺乳动物尸体在腐败后期产生的尸胺、腐胺和神经碱的混合物，相似度高达99.3%！”

    当这两个结论，用冰冷客观的数据呈现在大屏幕上时，刚才还群情激奋的会议室，瞬间变得鸦雀无声。

    之前那位拍桌子的化学专家，脸上的表情从不屑变成了震惊，他扶了扶自己的老花镜，死死地盯着屏幕上的分子式，嘴巴张了张，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血液中的铁元素，尸体腐败产生的有机胺……

    这两个科学名词，与温克口中那套“活人养玉”、“尸胺沁”的邪说，竟然以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方式，完美地对应上了！

    科学，用它最严谨的方式，反过来印证了那看似最荒谬的“玄学”！

    整个会议室里的气氛，在这一刻变得诡异起来。所有人都感到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如果这份报告是真的，那枚血蝉的制作过程，该是何等的残忍和歹毒！

    而更让整个团队感到不可思议的，还在后面。

    方菲切换了投影，屏幕上出现了另一份文件，正是温克精准“预言”出的那些内容。

    “关于伪造手法，”方菲的声音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无法控制的颤栗，“温克断言，伪造者使用了复合型强酸药水，其中包含三种关键成分：人体血液蛋白酶、蛇毒神经毒素，以及一种叫‘五金水’的东西。”

    “前两者，我们的仪器已经在检材的微量残留物中，找到了相对应的化学证据。至于‘五金水’，虽然我们无法理解它的具体成分，但检材中确实存在多种常规状态下无法共存的微量金属元素。”

    “还有，关于孢子粉末……”方菲深吸一口气，投下了最后一枚重磅炸弹，“就在今天上午，我拿到了植物所的最终比对报告。温克所说的，那种只存在于长安杜陵塬，西汉许皇后陵附近的，早已灭绝的蕨类植物孢子粉末，与我们从玉蝉牛毛纹中提取到的样本，完全吻合！”

    轰！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

    如果说之前的报告是震惊，那么现在，就是彻彻底底的颠覆和恐惧。

    一个从未接触过检材，从未见过分析数据的古董店老板，仅仅凭着肉眼和触感，就精准地预言了他们一个国家级顶尖团队，耗费无数资源和时间才得出的所有核心结论。

    这已经无法用“窃取情报”来解释了。这是一种完全凌驾于他们认知体系之上的，恐怖的能力。

    孙培文教授那敲击桌面的手指，不知何时已经停下。他抬起头，苍老的眼中闪烁着惊疑不定的光芒，他看着自己最得意的学生，沉声问道：“方菲，你对这个温克，怎么看？”

    方菲沉默了片刻，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绪，然后无比郑重地说道：“老师，各位同仁，我承认，在见到他之前，我和大家一样，认为这纯属无稽之谈。但在与他当面交锋后，我推翻了我之前所有的判断。”

    “这个人，深不可测。他所掌握的知识和能力，已经超出了我们现有的科学范畴。我们不能再用固有的眼光去看待他和这件事。我建议，必须重新调整我们的调查方向！”

    这一次，再也没有人提出反对意见。那一份份冰冷而精准的数据，已经彻底击碎了他们的傲慢。

    方菲力排众议，当机立断，在白板上画出了两条清晰的调查路线。

    “从现在开始，兵分两路！”她的声音果断而有力，“第一路，由我亲自带队，联合化学分析组，继续对玉蝉本身进行更深层次的物质分析！我们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尝试逆向还原出它的完整伪造过程，特别是那个所谓的‘五行水’，到底是什么东西！”

    “第二路，”她的目光转向那位一直沉默不语的市局重案组联络警官，“由警方配合，从血蝉的初代持有者，那个在黑市上卖掉它的小混混开始，动用一切侦查手段，层层向上追溯！买家、卖家、中间人，一个都不能放过！我们的目标，就是挖出温克口中那个神秘的‘工匠’！”

    就在国家力量围绕着“血蝉”案开始高速运转的同时，琉璃厂的另一端，一间终日弥漫着酸臭药水味的铺子里，暗流也在悄然涌动。

    黑心张斜倚在一张太师椅上，手里盘着两颗油光锃亮的核桃，眯着眼睛听着手下的汇报。

    “张爷，打听清楚了。今天下午，确实有辆挂白牌的奥迪停在了藏古斋门口，下来个女的，气质特冲，在里头待了差不多一个钟头才出来。”一个尖嘴猴腮的伙计，正点头哈腰地在他面前说着。这人是黑心张安插在琉璃厂各处的眼线之一，专门负责打探消息。

    “白牌的？国家博物馆的？”黑心张盘核桃的手微微一顿，浑浊的三角眼里闪过一丝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