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直到她死，这个男人都不知道，他眼前这个最不成器的女儿，其实是个冒牌货。而他真正的骨血，却在阴暗的角落里，像蝼蚁一样活了十八年，最后无声无息地死去。

    何其讽刺！

    “爹爹！您怎么来了？”江文秀的声音甜得发腻，她亲昵地挽住江清平的胳膊，仰着小脸，一副天真烂漫的女儿态，“女儿正准备去给您和祖母请安呢。”

    江清平今日似乎心情不错，脸上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他拍了拍江文秀的手，目光落在她那个新梳的发髻上，点了点头：“嗯，今日瞧着倒是比往日精神些。”

    得了夸奖，江文秀更是心花怒放，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既是要去见你祖母，”江清平话锋一转，语气随意地问道，“想必昨日的功课都温习好了？为父便随口考你一考。《孟子·离娄下》有云，‘君子所以异于人者’，下一句是为何？又是何解？”

    江文秀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

    孟……孟子？

    那是什么东西？她平日里看的都是些才子佳人的话本，哪里读过这么诘屈聱牙的东西！

    她的脑子“嗡”的一声，变得一片空白，挽着江清平的手也不自觉地松开了。

    “怎的？答不出来？”江清平的眉头微微皱起，脸上的笑意也淡了下去。

    “我……我……”江文秀急得额头都冒汗了，眼珠子滴溜溜地乱转，嘴里支支吾吾，“女儿……女儿一时忘了……爹爹，您换一个，换一个《女诫》里的，那个我熟！”

    《女诫》？一个闺阁女子用来立身的东西，怎能与圣人经典相提并论？

    江清平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眼中的失望毫不掩饰。他最重学问，偏偏这个嫡女，却是个绣花枕头，内里一包糠。

    院子里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那几个丫鬟更是吓得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老爷的怒火会烧到自己身上。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中，一个细若蚊蝇、又带着点发抖的、磕磕巴巴的声音，从廊柱的阴影下传了出来。

    “君子……所以……异于人者……以、以其存心也……”

    那声音很小，小得仿佛只是被老爷的气势吓到了，在无意识地念叨，每一个字都说得极慢，中间还带着停顿，像是在努力回忆着什么。

    “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

    声音断断续续，却像一道惊雷，劈开了院中的死寂。

    江清平猛地转过头，凌厉的目光如利剑一般，射向了声音的来源。

    他看到了那个缩在廊柱后面的小丫鬟。

    那是……秀儿的奶娘王氏的女儿？叫什么……月凝？

    江清平的眉头锁得更紧了。他记得这个丫头，平日里总是低着头，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蠢笨得很，几乎没什么存在感。

    可就是这么一个不起眼的丫头，竟然能将《孟子》的原文和释义一字不差地背出来？虽然背得磕磕巴巴，但每个字，都精准无误。

    江晚凝感受到了那道审视的目光，她将头埋得更低，身体也配合地抖动得愈发厉害，仿佛被江老爷的注视吓得快要昏厥过去。

    这正是她想要的效果！

    她绝不能表现得太过聪慧，否则定会引起怀疑。她不过是一个没读过书的丫鬟，之所以能“背”出那些内容，只能是因为……她记性好，无意中听别人读过，便记下了。

    如此一来，既能在江老爷心里留下一根小小的刺，又不会暴露自己。

    江清平的目光，在这个不起眼的“奶娘女儿”身上，破天荒地停留了超过一息的时间。

    他眼中的诧异一闪而过，随即，那目光又落回到自己那张脸涨得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的女儿身上。

    两相对比，高下立判。

    一股无言的失望涌上心头。他连斥责的话都懒得说了，只是疲惫地摇了摇头，拂袖甩开江文秀的手。

    “罢了，朽木不可雕也！”

    丢下这么一句话，江清平便再也不看江文秀一眼，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闻秀阁。

    那背影，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失望与冷漠。

    江老爷一走，那股压在众人头顶的威压瞬间消散。

    江文秀愣愣地站在原地，听着父亲那句“朽木不可雕”，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精彩纷呈。

    她感觉周围丫鬟们投来的目光，都像是一根根淬了毒的针，扎得她体无完肤。

    她在父亲面前丢了天大的脸！

    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她猛地转过身，一双淬了毒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还缩在廊柱后面的江晚凝。

    “你！你这个贱人！”

    江文秀的理智被滔天的怒火和羞辱感彻底烧毁，她像一头被激怒的疯狗，几步就冲了过去。

    江晚凝“吓”得往后一缩，怯生生地说：“大、大小姐……奴婢不是故意的……奴婢只是……”

    “你还敢狡辩！”江文秀根本不听她解释，一把揪住了她的胳膊，尖利的指甲狠狠地掐进了江晚凝的皮肉里，带来一阵钻心的疼。

    “你就是故意的！你故意抢我的风头，故意让我在爹爹面前出丑！你好大的胆子！一个下贱的奴才秧子，也敢爬到我头上来？！”

    她越说越气，满腔的怒火和无能，此刻都找到了一个绝佳的发泄口。

    “我看你是活腻了！”

    江文秀眼中闪过一丝狠戾，她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将江晚凝往前一推！

    江晚凝没有反抗，或者说，她故意没有反抗。她顺着那股力道，身体像一片破败的落叶，直直地朝着旁边那丛修剪得半人高的冬青灌木丛里摔了过去。

    “啊——！”

    她发出一声恰到好处的惊呼。

    身体砸进灌木丛，尖锐的枝桠瞬间划破了她手臂和脸颊的皮肤，带来一阵火辣辣的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