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论声中，公诉席上的李伟检察官显得格外扎眼。他今天特意换上了一身笔挺的检察官制服，肩章在法庭灯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他一脸轻松，甚至还饶有兴致地跟身边的助理聊着天，时不时地朝着旁听席上相熟的律师点头致意。那副胸有成竹、稳操胜券的模样，仿佛他不是来开庭的，而是来观看一场早已知道结局的滑稽戏。

    在他看来，程鹤就是那舞台上即将出丑的小丑，而他，则是掌握着剧本的导演。

    与他的轻松惬意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坐在他对面，辩护人助理席位上的林晚儿。

    小姑娘的脸煞白煞白的，一点血色都没有。她双手紧紧地攥在一起，放在膝盖上，手心里全是湿冷的汗。她的背挺得笔直，身体却在微微发抖，连呼吸都好像忘了，整个人紧张得像一尊快要碎裂的瓷器。

    法庭里的一切，对她来说都太有压迫感了。庄严的国徽，高悬的审判席，周围那些看热闹的目光，以及对面李伟那轻蔑的眼神，都像一座座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偷偷地看了一眼身旁的程鹤。

    这个男人，简直平静得不像话。

    他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腰背挺直，双手平放在身前的辩护人席位上。他没有看任何人，目光平视着前方空无一物的墙壁，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周围的一切喧嚣与他无关。他就像风暴的中心，任凭外界波涛汹涌，他自岿然不动。

    “咚——！”

    一声清脆的法槌声响起，打断了法庭内的嘈杂。

    “全体起立！”

    书记员高声喊道。

    审判长和两位陪审员从侧门走了进来，在审判席后方落座。

    “现在开庭！”审判长是个面容严肃的中年男人，目光如电，扫视了一圈法庭。当他的目光落在程鹤身上时，不易察觉地多停留了两秒。

    在核对完各方身份，宣布完法庭纪律等一系列程序性流程后，审判长将目光转向了程鹤。

    “辩护人，现在由你方陈述申请再审的理由。”

    来了！

    法庭内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旁听席上的律师们不约而同地停止了交谈，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目光灼灼地盯着程鹤，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他们都想看看，这位传说中的“律政克星”，这位江城法律圈的“泥石流”，这次又要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新花样。

    李伟更是调整了一下坐姿，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冷笑，准备欣赏程鹤的表演。在他想来，无非就是老三样：打感情牌，卖惨，哭穷。讲一张三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嗷嗷待哺的娃，一时糊涂，情有可原，恳请法庭念其初犯，给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这些套路，他见得多了，也听得腻了。

    林晚儿紧张得心脏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她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在全场的注视下，程鹤缓缓地站起身。

    他没有像其他人预料的那样，走到法庭中央，也没有去翻动面前厚厚的案卷。

    他只是平静地站在原地，目光直视审判长，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法庭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冰冷的子弹。

    “审判长，辩问人在此，不准备对原审判决认定的事实及定性发表任何意见。”

    什么？！

    第一句话，就让全场都懵了。

    不谈事实？不谈定性？那你申请个屁的再审啊！

    李伟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他皱起眉头，一种不祥的预感，第一次在他心里升起。

    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程鹤的下一句话，如同一记重磅炸弹，在安静的法庭内轰然炸响。

    “辩护人，仅向法庭提交一份申请：请求法庭，依法启动非法证据排除程序，将侦查机关在2024年X月X日对原审被告人张三形成的第一份，也是本案最关键的一份有罪供述讯问笔录，作为非法证据，当庭予以排除！”

    “哗——！”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整个法庭像是被按下了静音键，瞬间的死寂之后，爆发出了一阵压抑不住的骚动和惊叹。

    “我靠！我没听错吧？他要搞非法证据排除？”

    “疯了吧！这可是公诉方用来定罪的基石啊！把这个排除了，整个案子不就塌了？”

    “他哪来的胆子？这可是直接打侦查机关和公诉机关的脸啊！”

    旁听席上的律师们彻底炸了锅，一个个瞪大了眼睛，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这操作，太骚了，太刚了！这已经不是在辩护了，这是在宣战！

    李伟的脸色“唰”地一下就变了，那抹轻松写意的笑容彻底从他脸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惊愕和阴沉。他万万没想到，程鹤居然会从这个角度切入！这个他从未放在心上，甚至认为毫无瑕疵的程序问题！

    他猛地扭头，对着身后的助理低声吼道：“快！把那份笔录的原件给我调出来看！”

    审判长的眉头也紧紧地锁了起来。他重重地敲了一下法槌，制止了旁听席的骚动，目光锐利地盯着程鹤：“辩护人，说明你的理由。”

    “理由很简单。”

    程鹤的语气依旧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他拿起席位上的激光笔，按下了开关，一道红色的光点，精准地投射在了法庭侧面的巨大投影幕布上。幕布上显示的，正是那份关键讯问笔录的扫描件。

    他迈开步子，不疾不徐地走到法庭中央，站在那束从天窗投下的光柱里。

    “审判长，公诉人，请看这里。”他的声音清晰而有力，充满了不容置疑的自信，“根据我国《刑事诉讼法》第一百二十一条之规定：讯问笔录应当交由犯罪嫌疑人核对，对于没有阅读能力的，应当向他宣读。如果记录有遗漏或者差错，犯罪嫌疑人可以提出补充或者改正。犯罪嫌疑人承认笔录没有错误后，应当——签名或者盖章。”

    他每说一个字，都像是在用刻刀，在法庭的空气中刻下痕迹。

    “而本案中，”程鹤的声音陡然一冷，手中的激光笔稳稳地移动，指向了投影幕布上笔录的最后一页，那个本该有签名或者按手印的地方，“这份被公诉机关作为关键定罪证据的讯问笔录，在最后一页，我们看得很清楚……”

    他停顿了一下，给足了所有人看清的时间。

    “这里，一片空白。没有当事人张三的亲笔签名，也没有他的指印。”

    死寂。

    整个法庭，陷入了一片死一样的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盯着幕布上那个被红色光点圈出来的空白区域。那么刺眼，那么突兀。

    李伟的脸色，在这一刻，变得像纸一样白。他的助理已经手忙脚乱地翻出了卷宗里的复印件，那片同样的空白，像一个无声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他的脸上。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这么重大的一个瑕疵，自己当时是怎么审的卷？为什么会没注意到？！

    “基于此，”程鹤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辩护人申请，传唤当时负责该次讯问的侦查人员，江城市公安局城西分局刑侦大队民警，刘浩，出庭作证。以核实该份笔录的制作过程，是否存在程序违法。”

    审判长深深地看了程鹤一眼，又看了一眼脸色铁青的李伟，最终沉声说道：“准许辩护人申请，传侦查人员刘浩到庭。”

    ……

    十几分钟后，一个穿着警服，二十多岁的年轻民警，步履匆匆地走进了法庭。他叫刘浩，脸上还带着一丝茫然和紧张，显然是临时被从单位叫过来的，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在法官告知其权利义务后，他站上了证人席。

    程鹤走到了他的面前。

    “刘浩警官，你好。”程鹤的语气很平和，甚至带着一丝礼貌的微笑。

    “……你好。”刘浩显得有些拘谨。

    “请看大屏幕，”程鹤示意他看向投影，“这份讯问笔录，是你和你的同事在2024年X月X日对张三进行讯问时制作的，对吗？”

    “对，是我做的记录。”刘浩看了一眼，确认道。

    “那么我想请问，你是否还记得，讯问结束之后，你有没有按照法律规定，将这份笔录交给犯罪嫌疑人张三本人进行核对？”程鹤的问题听起来很常规，像是在走流程。

    “……应该……核对了吧，时间太久了，有点记不清了。”刘浩的眼神开始有些闪躲。

    “记不清了？”程鹤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冰冷的弧度，“没关系，法律程序的设计，就是为了防止人的记忆出现偏差。那么我们再看下一步，法律规定，嫌疑人核对无误后，应当签名或者盖章。刘警官，你能否在这份你亲手制作的笔录上，为我们法庭指出，张三的签名，或者他的指印，在什么位置？”

    这个问题，如同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捅向了刘浩的要害。

    刘浩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大屏幕，当他看到那片刺眼的空白时，他的额头上瞬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我……我……”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刘警官，请你大声回答法庭，”程鹤的声音不大，压迫感却陡然增强，“有，还是没有？”

    “……”刘浩的嘴唇哆嗦着，脸色越来越白。

    “看着我，回答问题！”程鹤的声音陡然提高，如同平地惊雷，“有，还是，没有？！”

    “没……没有……”在程鹤冰冷而锐利的目光逼视下，刘浩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为什么没有？”程鹤步步紧逼，不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是张三拒绝签字吗？如果是，按照规定，你应该在笔录中注明情况，你注明了吗？”

    “不……不是他拒绝……”刘浩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他只是个刚参加工作没两年的愣头青，哪里见过这种阵仗，整个人都快垮了，“是……是我……我当时接了个电话，说有下一个紧急的出警任务……我……我一着急，就……就给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