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然后就清静了啊。”周毅下意识地回答。

    “清静？”程鹤笑了，摇了摇头，“天真了。今天张大妈的音响哑了，你信不信，明天广场上就会响起李大妈、王大妈、赵大妈的音响？到时候你怎么办？再一个个去告吗？你有多少时间和精力，去跟一个社区的所有大妈打官司？”

    程鹤的话像一盆冷水，兜头浇下，让周毅和林晚儿瞬间冷静了下来。

    是啊，广场舞从来不是一个人的战斗，那是一个庞大的，组织严密的团体。扳倒一个张大妈，后面还有千千万万个李大妈。法律可以制裁个体，却很难根除一个群体性的“习惯”。

    周毅脸上的激动和期待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绝望和茫然。他嗫嚅着，像是泄了气的皮球：“那……那怎么办？难道就这么算了？我……我真的快疯了……”

    程鹤的身体微微前倾，双肘撑在桌面上，目光锐利如刀，直刺周毅的内心：“所以，你要想清楚。你想要的，究竟是赢得一场官司的虚名，还是想从此以后，都能安安静静地睡个好觉？”

    这个问题，直击灵魂。

    周毅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脱口而出：“我……我当然是想睡个好觉啊！”

    为了睡个好觉，他连工作都差点丢了，赢得官司的虚名，对他来说又有什么意义？他要的是结果，是安宁的生活！

    “那就对了。”程鹤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他靠回椅背，整个人的气场都变了，从刚才的慵懒闲适，变得运筹帷幄，“冤有头，债有主。但这个‘主’，可不一定是你看到的那群大妈。”

    林晚儿的眼睛一亮，她似乎捕捉到了什么，但思路还没完全跟上。

    程鹤不再卖关子，直接揭开了谜底：“大妈在小区的公共区域跳广场舞，声音开得震天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骚扰了这么多住户。你们想过没有，为什么这种事能持续这么久？小区是没人管的吗？”

    “物业啊！”周毅脱口而出，“我找过物业不下二十次！每次他们都说去协调，去沟通，结果呢？屁用没有！不是说大妈们年纪大了不好管，就是说他们没有执法权，让我自己报警。一群和稀泥的废物！”

    “说得好。”程鹤打了个响指，“问题就出在这。你们跟物业公司签订了《物业服务合同》，交了物业费，他们就有义务对小区的公共秩序、环境卫生、公共设施进行维护和管理。现在，小区的公共秩序因为噪音被严重破坏，你们的正常生活受到妨害，这是谁的责任？”

    程鹤的目光扫过两人，一字一顿地说道：“是物业公司管理失职，是他们没有履行合同义务！大妈是流动的兵，物业才是铁打的营盘。治标要打大妈，治本，就得敲山震虎！”

    “所以，我们的目标不是大妈，是物业公司！”

    石破天惊！

    周毅和林晚儿彻底听傻了。

    告物业？

    这个思路简直是天外飞仙，闻所未闻！还能这么玩儿？不去找制造噪音的人，反而去找那个“管事的”？这……这能行吗？

    看着两人目瞪口呆，仿佛被刷新了世界观的表情，程鹤一点也不意外。他压根没理会他们的震惊，直接从掌控者的高度，开始布置任务。

    “林晚儿。”

    “啊？哦！在，程律！”林晚儿一个激灵，立刻坐直了身体，像个等待命令的士兵。

    “你，马上开始起草诉状。”程鹤的语气不容置疑，“被告，就是小区的物业公司。诉由，就写‘物业服务合同纠纷’。诉讼请求，第一，要求被告物业公司立即履行物业管理职责，采取有效措施排除小区广场的噪音妨害；第二，赔偿我当事人，也就是周先生，因长期遭受噪音侵害而造成的精神损失，暂定五万块。”

    林晚儿的眼睛越听越亮，思路瞬间被打开了！对啊！物业服务合同纠纷！这绝对是一个完美的切入点！她立刻拿起笔，在笔记本上飞快地记录起来，整个人的兴奋劲儿又上来了。

    程鹤点点头，又把目光转向还处在懵圈状态的周毅。

    “周毅。”

    “啊？程律师，我？”周毅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你，也别闲着。”程鹤的眼神里透出一丝狡黠，“从今天开始，你去给我当‘卧底’。”

    “卧底？”周毅更懵了，他觉得自己今天接受的信息量有点超载，“我卧什么底？去广场舞大妈的队伍里，跟她们一起跳舞吗？”

    “那倒不必，我怕你还没拿到情报就先被同化了。”程鹤开了个玩笑，随即表情一肃，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后闪过一丝精光。

    “很简单，也非常适合你。”程鹤指了指周毅那张写满“我好惨”的脸，“你现在这副样子，就是最好的伪装。从今天起，你每天就在小区里溜达，尤其是傍晚大家下班回家，或者周末人多的时候。”

    “你就去找小区里那些同样被噪音骚扰的住户聊天。重点目标，是那些家里有老人睡不好觉的，有小孩被吓哭的，尤其是有初三高三学生要中考高考的家庭。你就跟他们倒苦水，把你刚才跟我说的这些，再跟他们说一遍，引导他们也说出自己的不满和痛苦。”

    程鹤从抽屉里拿出一支小巧的录音笔，递了过去。

    “全程开着它。把这些对话，都给我录下来，越多越好。这些，就是我们将来提交给法庭的，关于物业失职导致大范围影响的证人证言初步线索。”

    “记住，”程鹤最后叮嘱道，“千万不要暴露你的真实目的，更不要提打官司的事。你就当是邻里之间在倒苦水，在抱团取暖。明白了吗？”

    周毅呆呆地接过那支冰凉的录音笔，脑子里反复回响着“卧底”、“倒苦水”、“录音”这几个词。他看着程鹤那张云淡风轻却仿佛能洞悉一切的脸，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希望。

    这个律师，好像……真的有点东西！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鹤鸣律师事务所分成了两条泾渭分明的战线。

    林晚儿这边，是法律专业的正面战场。她埋首于律所的电脑前，将程鹤那天提出的战略思想，转化为一行行严谨、规范的法律文书。诉状的每一个字，她都反复推敲，引用的法条，从《民法典》到《物业管理条例》，再到最高法的司法解释，都查得清清楚楚。她感觉自己像一个工匠，正在程鹤这位总设计师的图纸下，锻造一柄锋利的剑。

    而周毅那边，则走上了一条颇具江湖气息的“地下战线”。

    他完全是本色出演。

    第一天，他还有点紧张，揣着录音笔，在小区花园里踱步，看见带孩子的宝妈想凑上去，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结果，他还没开口，一位推着婴儿车的大姐先看到他了，主动搭话：“哎，小周啊，看你这脸色，怎么这么差？又没睡好？”

    周毅那张被噪音折磨得憔悴不堪、挂着两个硕大黑眼圈的脸，此刻成了他最好的通行证。

    他立刻抓住了机会，长叹一口气，苦水就像开了闸的洪水一样往外涌：“别提了，王大姐。又是五点半，准时给吵醒了。我感觉再这么下去，我人都要没了……”

    “谁说不是呢！”王大姐一听这个，立马找到了共鸣，压低了声音抱怨起来，“我家这小的，好不容易哄睡着，楼下那‘神曲’一响，‘哇’的一声就吓醒了，怎么哄都哄不好！跟物业说了八百遍了，他们就知道‘好好好’、‘我们去沟通’，然后就没下文了！”

    周毅口袋里的录音笔，忠实地记录下了这一切。

    这次成功的经历给了他巨大的信心。他发现，自己根本不需要什么演技，他只需要把自己的真实感受说出来，就能轻易点燃邻居们心中早已积压的怒火。

    于是，接下来的几天，周毅成了小区的“祥林嫂”。

    他在傍晚时分，找到正在遛狗的退休张大爷。“张大爷，您说这帮大妈，放这么大声，她们自己耳朵受得了吗？我这心脏都快跟着那鼓点跳出来了。”

    张大爷气得吹胡子瞪眼：“受得了？她们那是自己跳得欢，不管别人死活！我老伴心脏不好，要静养，现在天天被吵得心慌气短，吃了药都不管用！”

    他在周末的下午，“偶遇”了刚从补习班接孩子回家的李先生。“李哥，你家孩子上高三了吧？这广场舞……不影响孩子学习吗？”

    李先生一听这个，脸都黑了，咬牙切齿地说：“影响？何止是影响！我家那小子跟我吼了好几次了，说在家做套卷子，那音乐吵得他一道题都看不进去！我真想拿个高音喇叭，去她们楼底下喊！这物业费是白交了，什么都不管！”

    凭借着他那副饱受摧残的、极具说服力的憔悴面容，周毅成功地博取了大量邻居的同情和共鸣。短短一个星期，他手机里的录音文件，从零变成了一个拥有几十个条目的文件夹，每一条录音里，都充满了住户们对噪音的愤怒和对物业不作为的抱怨。

    当周毅把这些厚厚的“战果”交给林晚儿时，这位初出茅庐的女律师眼睛都在放光。

    在程鹤的指导下，林晚儿戴上耳机，开始了繁琐但关键的整理工作。她将那些夹杂着方言、叹气、怒骂的录音，一条条转化成清晰的文字证据。然后，她按照程鹤的指示，从里面筛选出了几位怨气最大、表达最清晰、受影响最严重的住户，比如家里有高考生和心脏病老人的那两家。

    她鼓起勇气，拨通了他们的电话。

    “喂，您好，是李先生吗？我是鹤鸣律师事务所的林律师，关于您之前和小周提到的噪音问题，我们正在准备通过法律途径解决物业公司……”

    起初，对方还有些疑虑，但在林晚儿专业又不失同理心的沟通下，尤其是听到这次的目标是物业公司，而不是去和邻居大妈们直接硬碰硬后，他们的态度明显转变了。当他们得知周毅已经勇敢地站出来，要为大家讨个说法时，那几位怨气最深的住户，最终都同意了在必要的时候，可以出庭作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