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鸣律师事务所”和程鹤这个名字，也因此开始在某个小圈子里，与“思路清奇”、“剑走偏锋”、“奇案专业户”之类的标签挂上了钩。

    对于外界的这些评价，程鹤本人倒是不怎么在意。他更在意的，是律所账户上终于不再是可怜巴巴的三位数了。周毅不仅爽快地付清了律师费，还额外包了个大红包，送来了一面写着“律法奇才，为民解忧”的土味锦旗，被程鹤客客气气地收下，然后转手塞进了储藏室。

    有了这笔钱，下个季度的房租和水电总算有了着落。林晚儿高兴了好几天，连走路都带着风，看程鹤的眼神里，除了崇拜，又多了几分“跟着你混有肉吃”的财迷光芒。

    但程鹤心里清楚，这还远远不够。

    一家律所的运营成本，远不止房租水电。想要真正站稳脚跟，甚至把它做大做强，光靠这种收费不高的小案子，无异于杯水车薪。他需要一个更有分量，更能打响名声，也更能……赚钱的案子。

    就在他靠在老板椅上，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琢磨着下一个案源该从何处着手时，律所那扇玻璃门的风铃，发出了一阵清脆的声响。

    与上次周毅那种带着一身疲惫和绝望的闯入不同，这次的来客，显得从容不迫，甚至带着一股精英阶层特有的气场。

    进来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身上穿着剪裁得体的Armani西装，手腕上不经意间露出的一抹腕表寒光，昭示着那是一块价值不菲的百达翡丽。他身后还跟着一个提着公文包的助理，一副标准的大公司派头。

    林晚儿赶紧起身相迎，客气地问道：“您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

    男人目光在小小的律所里扫了一圈，似乎对这里的局促有些意外，但脸上并没有流露出任何轻视。他将目光锁定在办公桌后那个看起来过分年轻的程鹤身上，主动伸出手，自我介绍道：“您好，是程鹤程律师吧？我是张伟，江城‘星跳动’科技有限公司的法务总监。”

    星跳动！

    林晚儿心里咯噔一下。这可是江城乃至全国都排得上号的互联网巨头！他们旗下的短视频和直播平台，几乎占据了年轻人手机里一半的娱乐时间。这种体量的公司，法务部兵强马壮，合作的也都是国内顶尖的红圈所，怎么会找到他们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律所来？

    程鹤倒是没什么反应，只是站起身，和对方不轻不重地握了握手，示意他坐下：“张总监，请坐。喝点什么？”

    “不用了，程律师，时间紧急。”张伟坐姿笔挺，开门见山，脸上那份商业精英的从容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压抑不住的焦虑和凝重。

    他身后的助理将一个厚厚的牛皮纸文件袋放在了会客桌上，发出“啪”的一声闷响。

    “我们这次来，是想正式委托程律师，为我们公司代理一桩官司。一桩……非常棘手，甚至可以说是关乎我们平台生死的官司。”

    张伟的语气，让林晚儿也跟着紧张了起来。她给双方倒了杯水，然后安静地坐在程鹤身边，准备记录。

    张伟深吸了一口气，开始讲述案情。他的语速很快，条理清晰，显然在来之前已经将整个事件复盘了无数遍。

    “程律师应该知道，我们‘星跳动’旗下有一个直播平台。平台上有一位很出名的美食主播，网名叫‘胖虎’。”

    程鹤点了点头。这个名字他有所耳闻，是一个以挑战极限食量闻名的“大胃王”主播，风格夸张，人气极高。

    “‘胖虎’在我们平台，拥有超过五百万的粉丝，是当之无愧的头部主播之一。”张伟的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既有对主播商业价值的肯定，也有一丝不为人道的痛惜。

    “就在上周二晚上，‘胖虎’在自己的直播间，进行了一场挑战——直播吃掉一百个巨无霸汉堡。”

    听到这里，林晚儿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一百个汉堡？那不是食物，那是饲料。

    张伟的脸色更加难看了：“直播进行到他吃下第七十三个汉堡的时候，意外发生了。他突然捂住胸口，表情非常痛苦，随即就从椅子上滑了下去，倒在了镜头前。当时直播间里有超过十万名观众，都目睹了这一幕。我们平台第一时间切断了直播信号，并拨打了120。但是……送到医院后，还是没能抢救过来。诊断结果是，突发急性心肌梗死。”

    法务总监的声音低沉了下去，办公室里一片死寂。一个鲜活的生命，就在数百万粉丝的狂热追捧和十万观众的亲眼目睹下，以一种近乎荒诞的方式，猝然终结。

    “事后，‘胖虎’的家属悲痛欲绝。”张伟揉了揉发痛的眉心，继续说道，“他们很快就聘请了律师，一纸诉状，将我们‘星跳动’平台告上了法庭。”

    “他们的诉讼理由，非常……非常致命。”张伟的牙关咬紧了，“他们认为，‘胖虎’的死，完全是由我们平台造成的。他们声称，我们和主播签订的是极不平等的霸王条款，利用高额的流量分成和违约金，逼迫主播不得不进行损害健康的表演。他们还指控，我们平台的流量算法，会刻意将这种猎奇、刺激的‘自杀式’直播内容，推送给更多用户，从而获取巨额的流量和打赏收益。他们认为，是平台为了利益，长期诱导、甚至可以说是逼迫‘胖虎’，一步步走向了死亡。”

    程鹤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但他的手指，却停止了敲击桌面。

    张伟的语气里充满了愤怒和无奈：“他们的代理律师，是圈内有名的‘舆论战’高手。现在，各大媒体、社交网络上，铺天盖地都是对我们的声讨。我们被描绘成了吃人不吐骨头的冷血资本，是榨干主播最后一滴血的吸血鬼。舆论几乎是一边倒地支持家属，同情‘胖虎’。在这种舆论压力下，他们向我们提出了一个……天文数字的索赔金额。”

    他没有说具体数字，但从他那难看的脸色就能猜到，这个数字足以让“星跳动”伤筋动骨。

    “程律师，您明白吗？这件案子对我们来说，已经不仅仅是钱的问题了。”张伟的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地看着程鹤，“如果败诉，就等于在法律上承认了我们的商业模式存在‘原罪’！承认了我们是在诱导主播自残！那对我们整个平台，甚至整个直播行业，都将是毁灭性的打击！所以，我们不能输，也输不起。”

    “我们咨询了京城和沪上好几家顶级大所，他们给出的方案，要么是花钱庭外和解，息事宁人，要么就是常规辩护，尽量降低赔偿金额。但这些，都不是我们想要的。我们需要一场胜利，一场能为平台正名的胜利。后来，我听一位朋友提起了您处理的那个广场舞案子，说您的思路与众不同。所以，我们才冒昧找上门来，想请您这位‘奇案专业户’，来啃一啃这块硬骨头。”

    张伟说完，整个办公室再次陷入了沉默。

    林晚儿听得心头沉重，眉头紧紧地锁在了一起。

    说实话，她的第一反应，和网络上那些愤怒的网友们几乎一模一样。一个年轻人，为了流量，为了打赏，活生生把自己吃死了，这背后难道真的没有平台推波助澜的影子吗？那些所谓的流量算法，不就是在用数据和金钱，诱惑着人们去做越来越出格的事情吗？

    她觉得平台确实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甚至打心底里同情那悲痛的家属。

    她忍不住凑到程鹤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小声地表达了自己的忧虑：“程律，这个案子……我们代表平台方，会不会在道德上站不住脚啊？感觉……感觉很难赢。”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不确定。让她去为一个被千夫所指的“冷血资本”辩护，去对抗一个刚刚失去亲人的悲伤家庭，她心里那道坎，有点过不去。

    然而，程鹤的表情，却自始至终都异常平静。

    他没有理会林晚儿的悄悄话，也没有立刻回答张伟的请求。他的目光，落在了桌上那个厚厚的牛皮纸文件袋上。

    “材料都在这里面？”他问。

    “是的，包括我们和‘胖虎’签订的经纪合同，他过去三年的所有直播数据摘要，以及对方律师发来的起诉状副本。”张伟答道。

    程鹤点了点头，伸手将文件袋拉到自己面前，打开，取出了里面厚厚一沓资料。

    他没有先看对方的起诉状，也没有去看那些数据报表，而是直接抽出了那份长达数十页的主播签约合同。

    一时间，办公室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张伟和他的助理紧张地看着程鹤，大气都不敢出。林晚儿也屏住了呼吸，她不知道程鹤想从这份合同里看出什么花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程鹤看得极其仔细，几乎是逐字逐句地在阅读。他的目光从签约主体，到权利义务，再到流量分成、违约责任……每一个条款都没有放过。

    许久，许久。

    就在张伟几乎要坐不住的时候，程鹤终于翻到了合同的最后一页。他抬起头，将合同轻轻地放在桌上。

    他看着一脸期待和紧张的法务总监，缓缓地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

    “案子，我接了。”

    张伟紧绷的神经猛地一松，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喜色：“太好了！程律师，那我们的辩护思路……”

    “但是，”程鹤打断了他，“我的辩护策略，可能和你们预想的不一样。”

    他靠回椅背，目光平静而深邃：“我不会去法庭上完全否认平台的责任。因为那不现实，也违背基本的事实。一个拥有完全行为能力的成年人，当然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但作为一个提供了舞台、制定了游戏规则、并从中获利的平台方，想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那是在侮辱法官的智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