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伟的脸色微微一变，程鹤的话，比他想象中要直接得多。

    程鹤没有理会他的表情，继续说道：“所以，我们要做的，不是推卸责任，而是厘清责任的边界。死者‘胖虎’，平台，以及那些疯狂打赏、刷弹幕要求‘再吃一个’的观众，在这场悲剧中，各自应该扮演什么样的角色，承担什么样的责任？这，才是我们这个案子的核心。我们要争的，不是‘无责’，而是‘定责’的边界和比例。”

    厘清责任的边界！

    这几个字，像一道闪电，瞬间击中了张伟。他猛然意识到，这才是真正高明的策略！一味地否认，只会激起法官和公众更大的反感。而主动承认部分责任，再去清晰地界定各方责任的大小，反而显得更加理性和坦诚，更容易被法庭所接受！

    他看着程鹤，眼神彻底变了。眼前这个年轻人，看的不是一场官司的输赢，而是整个事件的本质。

    程鹤不再看他，而是转向了旁边还在消化他刚才那番话的林晚儿，语气变得严肃起来，不容置疑地开始布置任务。

    “晚儿。”

    “啊？在，程律！”林晚儿立刻回过神来，坐直了身体。

    “你现在，马上去做两件事。”程鹤的眼神锐利如刀，“第一，去把《民法典》里，所有关于‘自甘风险’原则的法条、相关的司法解释，以及近五年来全国所有引用过该原则的类似判例，全部给我找出来，分门别类，整理成一份详细的报告。我要知道，在司法实践中，法院是如何界定‘自甘风险’的适用范围和条件的。”

    “自甘风险？”林晚儿在笔记本上飞快地记下这个词，心里豁然开朗。

    程鹤继续布置第二个任务，这次是对着张伟和林晚儿两个人说的。

    “第二，我需要你们‘星跳动’的技术部门全力配合。我要拿到主播‘胖虎’，从签约第一天起，到最后一次直播，他个人后台所有的、未经任何删减的原始数据。这包括：每一场的直播时长、观看人数、打赏金额、弹幕内容、粉丝互动记录。最重要的是，”程鹤加重了语气，“平台所有关于‘倡导健康直播、反对危险行为’的站内公告、弹窗提醒、以及对‘胖虎’本人发出过的所有风险提示和警告的发布记录、送达记录，一条都不能少！”

    接到任务的那一刻，林晚儿心里那股别扭劲儿还没完全过去。

    她抿着嘴，看着程鹤那张波澜不惊的脸，想说点什么，最后还是把话咽了回去。算了，接都接了，矫情也没用，干活吧。

    她毕竟是名校出来的高材生，骨子里那股学霸的劲头一上来，什么情绪都得靠边站。工作就是工作。

    “程律，关于‘自甘风险’原则的案例和法条梳理，我需要半天时间。”林晚儿恢复了专业助理的姿态，语气干练。

    程鹤点了下头，没多说话，只是指了指旁边那张空着的大桌子。

    林晚儿立刻投入了战斗。她就像一台精密的人形检索机器，在浩如烟海的法律文库里飞速穿梭。从《民法典》第一千一百七十六条的原文释义，到国内外相关的判例分析，再到法学期刊上各位大牛的学术论文，她分门别类，提炼核心观点，制作成清晰明了的索引和摘要。

    不到半天，一摞厚厚的，被各色标签标记的资料就整整齐齐地码在了程鹤的办公桌上。每一份文件都像士兵一样列队站好，等待着将军的检阅。

    程鹤随手翻了几页，眼中闪过一丝赞许。这丫头，业务能力是真没得说。

    “干得不错。”

    得到一句简单的夸奖，林晚儿心里那点疙瘩莫名其妙地就消散了大半。

    就在这时，“星跳动”那边也展现出了惊人的配合度。一个硕大的移动硬盘被专人送了过来，连接电脑后，弹出的属性窗口上赫然显示着——1TB。

    “这是‘胖虎’直播以来所有的后台数据，包括他的直播时长、收益流水、粉丝互动、以及所有平台与他的站内信和聊天记录。”送硬盘来的技术人员解释道。

    “辛苦了。”程鹤客气地送走对方，随即关上了办公室的门。

    接下来的几天，君诚律所十三楼的这间办公室，成了灯火不灭的战场。

    程鹤几乎是把自己焊在了椅子上，双眼熬得通红，咖啡杯里永远是满的，烟灰缸里的烟头也越堆越高。他像一头不知疲倦的猛兽，在这片数据的丛林里疯狂地寻找着猎物。

    “晚儿，分类。”程鹤的声音沙哑，但指令清晰无比，“把所有数据分成两类。”

    林晚儿早已进入了状态，闻言立刻行动起来。

    第一类，是原告律师最想看到的东西。

    “程律，你看这个……‘冲锋主播榜’，‘胖虎’连续五周蝉联榜首，平台给的流量奖励一次比一次高。”林晚儿指着一张数据图表，眉头紧锁。

    图表上，陡峭的曲线显示着“胖虎”的直播时长和他的收入、平台推荐位之间，存在着一种近乎恐怖的正相关。算法就像一只无形的手，用金钱和名气作为诱饵，不断地将他推向更高、也更危险的位置。

    还有那些“限时PK”、“流水对赌”的活动记录，每一次胜利的背后，都是长达十几甚至几十个小时不间断的直播。这些冰冷的数据，无声地诉说着一个生命是如何被一步步榨干的。

    林晚儿越整理，心就越沉。她甚至能想象出在法庭上，对方律师拿着这些证据，声泪俱下地控诉平台“吃人”的场景。

    而另一边，则是程鹤要求整理的第二类材料。

    这些东西，散落在庞大的数据海洋里，毫不起眼，甚至显得有些……虚伪。

    比如，“星跳动”与所有主播签订的格式合同里，用加粗字体明确写着：“主播应合理安排工作与休息时间，平台不鼓励任何危害身体健康的行为。”

    在用户协议的某个角落里，也有类似的条款：“本平台倡导健康直播，请勿长时间在线，避免过度劳累。”

    甚至在平台的站内信系统里，每隔一段时间，系统就会自动发送一条提示信息：“亲爱的主播，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请注意劳逸结合哦~”

    林晚儿把这些内容一条条摘录出来，心里五味杂陈。这些话，说得倒是好听，可跟那些赤裸裸的流量激励比起来，简直就像是鳄鱼的眼泪，苍白又无力。

    程鹤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看着桌上泾渭分明的两堆材料。

    左边，是平台用利益驱动主播卖命的“罪证”。

    右边，是平台试图撇清关系的“免责声明”。

    他修长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规律的“叩叩”声。办公室里，只剩下他和林晚儿的呼吸声，以及窗外都市的喧嚣。

    他知道，这个案子的胜负手，根本不在于哪一边证据更多，而在于如何定义“合理限度”这四个字。平台究竟要做到什么地步，才算是尽到了提示和管理的义务？这是一个没有标准答案，全凭法官自由心证的灰色地带。

    而就在程鹤闭关修炼，试图从证据的迷宫里找出一条生路时，外面的世界，早已是风雨满楼。

    “胖虎”的家属，在他们的代理律师，那个以煽动舆论闻名的“网红律师”张伟的操盘下，发动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舆论战争。

    一段视频在网络上疯传。

    视频的开头，是“胖虎”早期直播时充满活力的样子，他对着镜头憨笑，用略带笨拙的才艺逗乐观众。紧接着，画面一转，是他成名后，在一场又一场高强度的PK中，肉眼可见地憔悴下去。

    剪辑师的手法极其高明，他们特意挑选了“胖虎”在镜头前打哈欠、揉眼睛、面露痛苦却又不得不在粉丝刷礼物时强颜欢笑的片段。特写镜头下，他蜡黄的脸色，深陷的眼窝，还有那句无意中说出的“好累啊，兄弟们，但我还能坚持”，被无限放大。

    视频的最后，画面定格在他一张黑白的照片上，配上了一段极其悲情的背景音乐，和一行醒目的大字：“是谁，杀死了那个努力生活的年轻人？”

    一石激起千层浪。

    视频的点赞和转发量呈几何级数暴增，评论区里，更是汇成了一片汪洋大海。

    “资本吃人！‘星跳动’必须付出代价！”

    “看哭了，他只是想让家人过得好一点，他有什么错？”

    “平台为了赚钱，把人当机器用，太黑了！”

    “抵制‘星跳动’！还小胖虎一个公道！”

    无数网友被视频里刻意营造的悲情氛围所感染，义愤填膺地化身为正义的使者，将谴责的矛头齐刷刷地对准了“星跳动”平台，以及它的代理律师——程鹤。

    林晚儿滑动着手机屏幕，看着那些不堪入目的咒骂和攻击，脸色越来越白。她甚至看到有人扒出了君诚律所的地址，叫嚣着要来“送花圈”。

    “程律……”她拿着手机，走到程鹤身边，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舆论对我们太不利了，几乎是一边倒……开庭的时候，法官肯定也会受到影响的。”

    她不是不相信程鹤的能力，只是这种山呼海啸般的民意，足以让任何一个法官在下判时，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压力。法律不外乎人情，当人情汹涌到一定程度时，法律的天平，也难免会发生倾斜。

    然而，程鹤的反应却出乎她的意料。

    他连头都没抬，依旧死死地盯着电脑屏幕，仿佛外界的惊涛骇浪与他毫无关系。他只是伸手指了指屏幕上的一份文件，对林晚儿说：“别被情绪带着走。”

    他的声音很平静，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冷静，像一剂镇定剂，瞬间注入了林晚儿焦躁的内心。

    林晚儿凑过去，目光落在了屏幕上。

    那是一份聊天记录的文档。

    “你看这里，”程鹤的鼠标光标精准地点在了一行对话上，“这是平台健康中心的运营人员和‘胖虎’的聊天记录。时间，是一个月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