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录显示，在一个星期内，这位运营人员曾经三次联系“胖虎”。

    第一次：“虎哥，后台数据显示您最近的直播时长严重超标，我们建议您去做一次全面的身体检查，关注一下心血管方面的问题。”

    “胖虎”的回复很简短：“谢了兄弟，最近忙，没时间。”

    第二次，两天后：“虎哥，检查的事情考虑得怎么样了？我们这边和几家体检中心有合作，可以帮您预约。费用方面您不用担心，公司可以全额报销。”

    “胖虎”这次的回复带着点不耐烦：“说了没时间了，这波活动打完再说，正是上分的时候，哪走得开？”

    第三次，又过了三天，运营人员发去了最后一次提醒：“虎哥，身体是第一位的，钱是赚不完的。我们真心建议您暂停直播，去做个检查。如果您不方便，我们可以安排人上门接您。”

    这一次，“胖虎”没有回复。

    程鹤的手指轻轻滑动滚轮，又调出了另一份文件。

    “还有这里，”他说，“这是他和他经纪人的微信对话，应该是他经纪人主动提交给平台的。”

    屏幕上，是“胖虎”和经纪人更私密的交流。

    经纪人：“虎子，你最近是不是太拼了？要不休息两天吧，钱少赚点没关系，身体别搞垮了。”

    胖虎：“不行啊强哥！现在热度正好，我得趁着这股东风多拼一把，争取年底在老家给爸妈换套大点的房子！我感觉我还能再冲一冲！”

    胖虎：“强哥你放心，我心里有数。等打完这个年度，我给自己放个长假。”

    一行行对话，一个个表情包，清晰地勾勒出了一个成年人，在面对健康风险和现实利益时，所做出的主动选择。

    程鹤关掉文档，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转过头，终于看向了林晚儿。

    他的眼神锐利而深邃，仿佛能看透人心。

    “舆论是给大众看的，是情绪的宣泄。但这些，”他指了指那两份聊天记录，“才是我们在法庭上，能用的东西。”

    林晚儿呆住了。

    她脑子里嗡嗡作响，之前那些被舆论煽动起来的愤怒、同情和忧虑，在这些冰冷、客观的文字面前，瞬间变得有些可笑。

    是啊，视频可以剪辑，悲情可以营造，但这些白纸黑字的对话，却是当事人最真实的意思表示。

    平台并非没有提醒，甚至主动提出报销费用、专人接送，这已经超出了一个普通合作平台的义务范畴。而“胖虎”本人，出于为家人奋斗的朴素愿望，明确地拒绝了这些建议，选择了继续“拼一把”。

    程鹤的冷静，像一盆冷水，彻底浇醒了林晚儿。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法庭，从来都不是一个比谁更可怜、谁的故事更催人泪下的舞台。它是一个讲证据的地方，一个用事实和逻辑构建防线与利剑的角斗场。

    情感，在这里是最廉价，也是最无力的武器。

    “我……我明白了。”林晚儿深吸一口气，眼神重新变得清亮而坚定。

    她感觉自己身上某层薄薄的、理想主义的外壳被敲碎了，露出了里面更坚硬的内核。

    在程鹤的指导下，她开始重新审视桌上那两堆看似矛盾的材料。她强迫自己抛开个人情感，不再去想那个在镜头前强颜欢笑的年轻人，而是将他视为一个代号，一个法律关系中的“相对人”。

    她开始学习如何从那些冰冷的、毫无感情的数据和文字中，抽丝剥茧，寻找逻辑链条，构建起一个对己方最有利的法律事实。

    平台的激励机制，是诱导还是市场规律？平台的免责提示，是流于形式还是尽到了合理义务？“胖虎”的个人选择，在整个事件的因果关系中，又占了多大的比重？

    一个又一个问题，在林晚儿的脑海中浮现，又被她用找到的证据一一标注、解答。她的笔在A4纸上飞快地书写着，一个清晰的诉讼思路，正在慢慢成型。

    窗外的天色，不知不觉已经暗了下来。办公室里，只剩下键盘的敲击声和纸张的翻阅声，交织成一首冷酷而严谨的序曲。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在开庭之前，已然打响。

    六月的天，燥热得像是要把柏油路都给烤化了。

    滨海市中级人民法院门口，比天气还火热的，是黑压压的人群和无数闪烁的镁光灯。长枪短炮的记者们把入口堵得严严实实，一个个伸长了脖子，试图捕捉任何一点有价值的画面。直播平台“星跳动”状告头部主播“胖虎”家属的案子，今天开庭。不，在舆论的口中，这案子早就不是什么商业纠纷了，这是一场“血汗平台”与“被吃干抹净的主播”之间的生死审判。

    “星跳动必须给个说法！”

    “还我儿子命来！”

    人群中，几条刺眼的白色横幅被高高举起，几个胸前别着白花、眼眶红肿的中年男女，在亲友的搀扶下，哭得几近昏厥。他们是“胖虎”的父母。闪光灯像疯了一样对着他们猛拍，快门声咔咔作响，残忍地记录着这家的悲痛。

    林晚儿跟在程鹤身后，挤过水泄不通的人群，手心紧张得全是汗。她还是第一次经历这种阵仗，感觉自己不是要去开庭，而是要去上刑场。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充满了鄙夷、愤怒和审视，仿佛她和程鹤就是那吃人不吐骨头的魔鬼代言人。

    反观程鹤，他就像是走在自家的后花园里，一身笔挺的黑西装，面色沉静如水，任凭周围的声浪如何汹涌，他的步伐始终不疾不徐。那种强大的气场，硬生生在沸反盈天的人群中，辟出了一条无形的通道。

    法庭内，旁听席座无虚席。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凝重而又紧张的味道。

    “咚！”

    法槌落下，整个法庭瞬间安静下来。

    审判长扫视一圈，声音威严：“现在开庭。”

    原告席上，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的中年律师站了起来。他叫王建明，在圈内以擅长打这种舆论战的民事官司闻名。

    他没有急着发言，而是先对着审判席和陪审团深深鞠了一躬，又转身对着旁听席上的死者家属，露出了一个极其悲痛的表情。

    “审判长，各位陪审员，”王建明一开口，声音就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沙哑和哽咽，“在开始我的陈述之前，我想请法庭允许，播放一段视频。一段记录了一个年轻生命，是如何在资本的裹挟下，一步步走向毁灭的视频。”

    审判长略一思忖，点了点头：“准许。”

    法庭中央的大屏幕瞬间亮起。

    视频的开头，是一个略显青涩、胖乎乎的年轻人，他叫“胖虎”，本名李强。他对着镜头憨憨地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大家好，我叫胖虎，今天第一天直播，没啥才艺，就是能吃。希望大家多多支持，点点关注。”

    画面一转，胖虎的直播间开始有了人气。他面前的食物也从一碗面，变成了一整只烧鸡，再到堆成小山的汉堡和炸鸡。屏幕上，礼物和打赏的特效不断刷过，伴随着刺眼的喝彩弹幕。

    “虎哥牛逼！再干一盆！”

    “榜一的大哥发话了，今天刷十个火箭，让你吃到吐！”

    视频的剪辑者显然是个高手，他将胖虎越来越难看的脸色，粗重的喘息，和直播间里越来越疯狂的打赏、越来越高的在线人数，进行了交叉剪辑。一边是胖虎捂着胸口，满头大汗，眼神中透出痛苦和挣扎；另一边是“星跳动”平台推送的活动页面，“冲刺百万流量王”、“打赏PK，赢取平台S级签约”，每一个字眼都像淬了毒的蜜糖。

    视频的最后，画面定格在胖虎最后一次直播的录像上。他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发紫，对着镜头艰难地挤出一个笑容，说：“谢谢……谢谢老铁们……我……我歇会儿……”

    然后，他一头栽倒在桌上，再也没有起来。

    视频结束，整个法庭陷入了一片死寂。

    “呜呜呜……”旁听席上，胖虎的母亲再也控制不住，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声。

    王建明律师适时地红了眼眶，他指着被告席上的程鹤，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血泪控诉：“审判长！各位请看！这就是‘星跳动’平台所谓的‘造星计划’！他们用流量当诱饵，用金钱做屠刀，将一个活生生的年轻人，榨干了最后一滴血！他们不是在做直播，他们是在做一场以生命为赌注的血腥真人秀！他们眼睁睁地看着胖虎的身体一天天垮掉，非但没有制止，反而用更多的流量、更多的钱去刺激他、鼓励他！这是赤裸裸的教唆！是变相的谋杀！”

    王建明声泪俱下，每一个字都像是重锤，狠狠地砸在每个人的心上。法庭的气氛被他彻底点燃，凝重、悲愤，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像利剑一样射向程鹤。

    就连林晚儿，都感觉自己的呼吸有些困难。这段视频的冲击力太强了，强到足以让任何法律条文都显得苍白无力。她下意识地看向程鹤，想从他脸上找到一丝慌乱。

    可程鹤的脸上，什么都没有。他只是静静地听着，看着，像一个置身事外的观众。

    “被告代理人，现在由你方进行陈述。”审判长的声音再次响起，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程鹤身上。记者们的笔尖悬在纸上，摄像机也对准了他，大家都想看看，这个“资本的爪牙”要如何进行他那苍白无力的辩解。

    程鹤缓缓站了起来，整理了一下西装的下摆。

    但他做的第一件事，却让所有人都大跌眼镜。

    他没有走向发言席，而是径直走到了法庭中央，然后，朝着原告席上哭泣的胖虎父母，深深地、九十度地鞠了一躬。

    整个法庭，刹那间鸦雀无声。

    正准备看好戏的王建明律师愣住了，胖虎的父母也停止了哭泣，茫然地看着他。审判长和陪审员们的脸上，也露出了极为意外的神情。

    程鹤直起身，目光诚恳地看着胖虎的家人，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法庭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