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谨代表我的当事人‘星跳动’平台，向‘胖虎’先生，也就是李强先生的离世，表示最沉痛的哀悼。”

    他的第一句话，不是辩解，不是反驳，而是道歉。

    “作为一个生命的逝去，无论原因如何，都是一场悲剧。平台对此，负有不可推卸的道义责任。”

    道义责任！

    这四个字一出，法庭内顿时响起一阵轻微的骚动。原本剑拔弩张，仿佛要将程鹤生吞活剥的气氛，像是被戳破的气球，瞬间缓和了下来。家属席上那几位亲友脸上的敌意，也消散了不少。他们或许听不懂复杂的法律，但他们能感受到这句道歉里的真诚。

    林晚儿在被告席上看得目瞪口呆。她脑子里一片空白，这……这是什么路数？开庭前，程鹤可半个字都没提过要道歉啊！

    王建明律师的脸色则变得有些难看，他精心煽动起来的悲愤情绪，被程鹤这一个鞠躬、一句话，轻而易举地化解了大半。他感觉自己卯足了全力的一拳，像是打在了棉花上。

    程鹤没有给任何人太多反应的时间。

    他转身面向审判长，脸上的哀悼之情缓缓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冷静到近乎冷酷的专业。

    “但是，”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清晰而有力，“道义责任，不等于全部的法律责任。今天我们站在法庭上，需要厘清的，是各方行为与最终结果之间的因果关系，以及各方应当承担的责任比例。”

    这一刻，法庭的气氛再次改变。如果说刚才王建明是将法庭变成了情绪的审判场，那么现在，程鹤则是一瞬间将它拉回了理性的法律殿堂。

    他走回被告代理人席，打开面前的卷宗，不疾不徐地说道：“原告方代理人刚才的陈述，非常精彩，也充满了感染力。他指控我的当事人，用流量和金钱，诱导、教唆‘胖虎’先生进行危害健康的行为，最终导致了悲剧的发生。对于这一点，我方有一些不同的看法和证据，需要向法庭展示。”

    “首先，我方不否认，平台确实存在用流量激励主播的行为。”程鹤的第一句话，又是一个出人意料的“承认”。

    他拿出一份文件，投影到大屏幕上：“这是我方平台的运营模式说明。高流量、高人气的主播，确实可以获得更多的曝光和更高的分成。这是整个直播行业的商业逻辑，是公开透明的规则，并非针对‘胖虎’先生一人。”

    “但是，”程鹤的每一次转折都精准有力，“这种激励，与原告律师所说的‘教唆’，有着本质的区别。‘胖虎’先生，李强，生于1998年，案发时已满23周岁，根据我国《民法典》规定，他是一名具有完全民事行为能力的成年人。这意味着，他对自己的行为性质、以及可能产生的后果，有着清晰、完整的认知。”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陪审团：“一个成年人，应当也必须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他清楚地知道，暴饮暴食会损害健康。他也清楚地知道，他可以用停止直播的方式，来终止这种伤害。但他没有，他选择了继续。为什么？”

    程鹤没有立刻给出答案，而是抛出了第二个法律概念。

    “我想请法庭注意《民法典》第一千一百七十六条，关于‘自甘风险’的原则。该条文规定，自愿参加具有一定风险的文体活动，因其他参加者的行为受到损害的，受害人不得请求其他参加者承担侵权责任。我们认为，‘胖虎’先生的直播行为，虽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文体活动，但其高风险、高回报的性质，完全可以类比适用‘自甘风险’原则。”

    “他选择成为一名‘吃播’主播，就是在追求这份职业带来的高回报的同时，自愿地、清醒地，将自己置于了众所周知的健康风险之中。这是一种个人选择，其后果，理应由他本人承担主要部分。”

    王建明立刻站起来反驳：“反对！被告代理人这是在偷换概念！‘自甘风险’适用于体育竞技等活动，直播怎么能算？更何况，我当事人的儿子是在平台的诱导下，才不断加大风险的！”

    “诱导？”程鹤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锋芒，“审判长，我恰好有证据，证明平台非但没有诱导，反而多次进行过劝说和提醒。”

    他向书记员提交了第二份证据——一叠厚厚的聊天记录截图。

    大屏幕上，清晰地显示着“星跳动”平台运营人员与“胖虎”的对话。

    【运营-小张】：虎哥，最近数据不错啊，但也要注意身体。你这个月体检报告还没交。

    【胖虎】：哎呀，忙忘了，过两天就去。

    【运营-小张】：虎哥，我看你最近直播脸色不太好，要不要休息几天？平台这边可以帮你协调一下，健康第一。

    【胖虎】：没事没事，我身体好着呢！正上推荐位呢，可不能停！

    日期更近一些的记录。

    【运营-小张】：虎哥！公司法务部发来的健康风险提示函看到了吗？你必须去三甲医院做一次全面体检，否则平台有权中止你的直播权限。

    【胖虎】：看到了看到了，别催嘛，我这不都是为了赚钱吗？等我这个月赚够了给我妈买房的首付，我立马就去！我自己的身体我心里有数！

    这些聊天记录，就像一把把利刃，精准地刺破了王建明刚刚编织好的“平台冷血论”的气球。原来，平台并非毫无作为，他们提醒过，甚至警告过。

    胖虎父母的眼神，从愤怒，慢慢变成了茫然和痛苦。他们似乎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些对话。

    程鹤的声音依旧平静：“各位可以看到，我的当事人，作为平台方，已经尽到了基本的提醒和警示义务。但‘胖虎’先生本人，出于强烈的个人意愿，拒绝了平台的建议。那么，他的个人意愿，究竟是什么呢？仅仅是为了钱吗？”

    他提交了第三份证据。

    这次，屏幕上出现的是“胖虎”自己的社交媒体账号动态，以及一些直播时的切片。

    一条朋友圈写着：“家里条件不好，爸妈辛苦了一辈子，我不想再让他们这么累了。直播虽然苦，但来钱快，这是我唯一的机会，我必须抓住！”

    另一段视频里，面对粉丝“虎哥别吃了，身体要紧”的弹幕，胖虎抹了把汗，笑着说：“谢谢兄弟关心。但人生能有几回搏？别人靠爹，我靠胃！今天不拼，明天就得被别人踩在脚下！我就是要让我爸妈过上好日子，让那些瞧不起我的人都看看！”

    他的眼神里，闪烁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光芒，那是一种底层年轻人渴望通过搏命来改变命运的决绝。

    看到这里，法庭里许多旁听的年轻人都沉默了。他们或许无法共情一个大胃王，但他们能共情那种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想要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悲剧的轮廓，在程鹤的层层剖析下，变得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复杂。

    它不是一个简单的“资本吃人”的故事。它是一个成年人，为了自己的目标，在明知风险的情况下，做出的孤注一掷的选择。而平台，在这个过程中，扮演的更像是一个提供了工具和舞台的角色，它有不完善之处，却远非主谋。

    程鹤的辩护逻辑，如同一把精巧的手术刀，将粘连在一起的道义、情感和法律责任，一条条、一丝丝地精准剥离开来。

    林晚儿坐在后面，手心里的汗已经干了，取而代代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她看着程鹤的背影，第一次深刻地理解了什么叫“顶级律师”。他不是在颠倒黑白，他是在还原真相。他没有否认己方的错误，他只是将错误放在了天平上，准确地称出了它应有的重量。

    “综上所述，”程鹤的声音将林晚儿的思绪拉了回来，“我方认为，‘胖虎’先生的离世，是一场令人痛心的悲剧。这场悲剧，是其个人选择、家庭期望、社会压力以及平台管理疏漏等多方面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其中，‘胖虎’先生作为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人，其‘自甘风险’的选择，是导致悲剧发生的最主要、最直接的原因，应承担主要责任。”

    说到这里，所有人都以为他要结束陈词，彻底为平台开脱了。

    然而，程鹤却再次话锋一转。

    “但是，”他再一次看向审判长，也看向旁听席上的每一个人，“我方也清醒地认识到，并主动承认，我当事人的平台在管理上，确实存在疏漏。”

    “我们没能建立起更有效的健康干预机制。在主播出现明显的健康问题时，我们的干预措施，还停留在劝说和提醒的层面，强度不够，没有形成强制性的约束。这是我们的失职。”

    “我们没能更好地引导主播树立健康的直播观念，过于强调流量和数据的竞争，在一定程度上，也助长了这种‘搏命式’直播风气的形成。这也是我们需要深刻反思的地方。”

    程鹤的这番话，让刚刚有些缓和的王建明律师，脸色彻底沉了下去。他知道，自己已经输了。程鹤不仅打掉了他的核心论点，甚至把他准备用来反击的、关于平台管理漏洞的话，都自己先说了出来，而且说得更诚恳、更深刻。

    这相当于一个考生，不仅完美地答完了试卷，还顺便把出题老师可能犯的错误都给指了出来。

    “基于以上的认知，”程下最后说道，“我方愿意在法定的责任之外，承担相应的补充赔偿责任，以告慰逝者，慰藉家属。”

    “并且，我方当事人‘星跳动’平台，已经董事会决议通过，将以此案为戒，立即进行整改。我们将成立一个初始金额为五千万元的专项基金，用于改善所有签约主播的健康保障，包括定期的强制体检、心理健康辅导以及建立重大健康问题下的强制停播和干预机制。”

    “我们希望，‘胖虎’的悲剧，不再重演。我们输了钱，但不能输掉一个企业应有的社会责任和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