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鹤说完，微微躬身：“我的陈述，完了。”

    整个法庭，寂静无声。

    连审判长的脸上，都露出了深思和赞许的神色。

    最终的判决结果，几乎没有任何悬念。

    法院经过审理，采纳了程鹤的大部分观点。认定主播李强本人，因其“自甘风险”的行为，对自己的死亡结果应承担70%的主要责任。而“星跳动”平台，因未尽到更完善的安全保障义务，管理上存在疏漏，承担30%的次要补充赔偿责任。

    最终判决的赔偿金额，加上程鹤主动提出的补充赔偿，总数远远低于王建明律师一开始狮子大开口索要的天价，但又足以给这个已经破碎的家庭，提供一笔不菲的经济慰藉。

    宣判结束后，胖虎的父母没有再哭闹，母亲只是呆呆地坐着，眼神空洞。父亲则走到程鹤面前，这个朴实的男人嘴唇哆嗦了半天，最后哑着嗓子说了一句：“谢谢你……让我们知道了……他自己……是怎么想的……”

    程鹤没有说话，只是又一次，郑重地向他点了点头。

    走出法院，外面的记者再次蜂拥而上。但这一次，他们脸上的表情，已经从审判前的鄙夷和猎奇，变成了复杂和探究。

    第二天，所有媒体的报道风向，都发生了惊天逆转。

    《“胖虎”案尘埃落定，星跳动承认管理疏漏，开创行业健康保障先河》

    《一场悲剧引发的行业自省：法律与道义的边界在哪里？》

    《金牌律师程鹤教科书式辩护：承认，比辩解更有力量》

    “星跳动”的股价，在开盘后短暂下跌，随后便因为那五千万的专项基金和主动整改的承诺，被市场解读为重大利好，竟然逆势拉升，收盘时还小幅上涨了两个百分点。

    他们虽然赔了钱，却赢得了一场无价的声誉之战。

    回律所的车上，林晚儿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脑子里还在一遍遍地复盘着庭审的每一个细节。程鹤的鞠躬，他的道歉，他的“道义责任”，他将法律与人情、商业利益与社会责任完美结合的手段……

    这一切，都彻底颠覆了她对“打官司”这件事的认知。

    原来，一个案子的输赢，并不仅仅在于法庭上的胜负。更高明的律师，是在为客户解决问题，而不是制造更多问题。他们考虑的，是法律风险、商业风险、舆论风险的全盘把控。

    这才是真正的大局观。

    林晚儿转过头，看着身边闭目养神的程鹤，他的侧脸在光影中显得棱角分明。这一刻，她感觉自己像一个刚刚踏入武林门派的小学徒，终于有幸见识到了掌门人的绝世武功，那种震撼和仰望，让她心潮澎湃。

    “吃播猝死案”的尘埃落定，就像一块巨石投入江城平静的湖面，激起的涟漪远远超出了法律圈的范围。程鹤这个名字，不再仅仅是律师圈里那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而是开始在江城的商界悄然流传。

    一些嗅觉敏锐的公司老板，从这件案子里看到了程鹤处理复杂舆论和棘手案件的能力，纷纷抛来了橄榄枝，电话一个接一个地打进那间小小的律所，咨询的都是法律顾问的事宜。

    这一下，律师事务所的财务状况像是坐上了火箭，迅速摆脱了赤字，甚至还出现了可观的盈余。

    程鹤不是个会亏待自己和员工的人，钱一到账，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那间破破烂烂的办公室彻底翻新了一遍。

    墙壁重新粉刷，换上了明亮的LED灯盘，吱呀作响的木地板也被铺上了崭新的灰色地毯。最让林晚儿兴奋的是，那几台开机速度堪比拖拉机的旧电脑，连同那些坐下去就咯吱乱响的破椅子，全都被扔进了垃圾堆。取而代之的，是全新的高配一体机和符合人体工学的办公椅。

    “哇！程律！这也太棒了吧！”

    林晚儿坐在自己的新工位上，像个得到心爱玩具的孩子，摸摸这，看看那，小脸上洋溢着藏不住的喜悦。她转动着椅子，滑到程鹤的办公桌旁，由衷地感叹道：“咱们这儿，总算有点正规律所的样子了。”

    程鹤靠在自己的老板椅上，双手枕在脑后，看着焕然一新的办公室，嘴角也勾起一抹笑意。阳光透过擦得锃亮的玻璃窗洒进来，空气中还弥漫着淡淡的油漆和新家具的味道，一切都预示着一个全新的开始。

    然而，这份宁静并没有持续太久。

    这天下午，就在林晚儿哼着小曲整理文件的时候，律所的玻璃门被推开了。

    一个男人走了进来，约莫五十岁上下，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灰色夹克，脚上是一双沾了点泥点的旧皮鞋。他的头发有些凌乱，眉心紧紧地拧成一个疙瘩，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里都写满了焦虑和疲惫。

    他一进门，局促的眼神就在这间崭新的办公室里扫了一圈，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这里就是他要找的地方。

    “请问……这里是鹤鸣律师事务所吗？我找程鹤律师。”男人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丝不确定。

    “是的，我就是。”程鹤从办公桌后站了起来，对男人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先生您好，请坐。林晚一，给这位先生倒杯水。”

    “哎，好嘞！”林晚儿连忙起身去倒水。

    男人拘谨地在待客区的沙发上坐下，屁股只沾了半边，双手紧张地放在膝盖上，身体绷得像一根拉紧的弦。

    程鹤走到他对面坐下，开门见山地问道：“先生，您遇到什么麻烦了？”

    男人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巨大的决心，从随身携带的一个黑色人造革包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了一份文件，推到了程鹤面前的茶几上。

    “程律师，您先看看这个。”

    程鹤拿起文件，发现是一份遗嘱的复印件。他才看了个开头，眉头就微微挑了起来。

    男人看出了程鹤的疑惑，不等他发问，就自己开了口，语气里充满了压抑不住的愤怒和荒诞感：“程律师，这事儿说出来都没人信！我姐，前不久因为癌症去世了。她这辈子没结婚，也没孩子，就我这么一个亲弟弟。我们姐弟俩……说实话，关系一直不怎么好，她那个人，脾气古怪得很。”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着什么不愉快的事情，脸上的表情更加难看。

    “她走了，我寻思着，不管怎么说，我是她唯一的亲人，她名下的那套房子，还有银行里的存款，理所应当该由我来继承吧？那套房子在市中心，怎么也值个几百万，存款我打听了一下，也有将近一百万。可谁能想到，我去公证处准备办继承手续的时候，人家直接给我甩了这么一份东西！”

    男人的手重重地拍在了那份遗嘱复印件上，声音都有些发颤。

    “您知道这里面写的什么吗？我差点当场没气晕过去！我那个亲姐姐，居然把她所有的财产，房子、存款，一分不剩，全都留给了她养的一只猫！一只猫！”

    “猫？”饶是程鹤见多识广，听到这里也愣了一下。

    “对！一只英国短毛猫，叫什么‘富贵’！”男人咬牙切齿地说道，“她还搞得有模有样，在遗嘱里说要设立一个什么‘宠物信托’！还指定了楼下宠物店的那个老板当猫的照顾人，每个月从信托基金里给那个老板发工资，专门伺候那只畜生！更离谱的是，她还花钱请了个律师，当什么信托的监管人，监督钱有没有都花在那只猫身上！”

    男人越说越激动，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起来：“程律师，您给我评评理！这天底下有这样的道理吗？我是她亲弟弟，活生生的人，她一分钱不给我，把几百万的家产全都给一只不会说话的畜生？这遗嘱不是扯淡吗？人和动物之间，怎么可能发生继承关系？这……这对我们老张家的祖宗都是一种侮辱！这完全违背了……对，那个词叫什么来着……公序良俗！对，就是公序良俗！”

    他激动地站了起来，在不大的空间里来回踱步，嘴里不停地念叨着。

    “我的诉求很简单，程律师！”他停下脚步，目光灼灼地看着程鹤，“我希望您能帮我打这个官司，请求法院判定这份遗嘱无效！我才是合法的继承人，那些财产，必须由我来继承！”

    程鹤的目光重新落回那份遗嘱上。

    遗嘱的条文清晰，逻辑严谨，甚至还经过了公证处的公证，从形式上看，几乎是无懈可击的。而遗嘱的核心内容，确实如男人所说，堪称离奇——将全部身家，通过现代金融工具“信托”，赠与一只宠物猫。

    这案子，实在是太奇葩了。

    送走了那位几乎要被气疯的当事人，律所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林晚儿拿着水杯，小嘴微张，半天没回过神来。

    “程律……这……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吧？”

    程鹤没有说话，只是靠在椅背上，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眼神里透露出一种旁人难以理解的思索。

    事情的发酵速度，比程鹤预想的还要快。

    不知道是那位当事人自己捅出去的，还是公证处或是什么环节走漏了风声，第二天一早，“女子留下百万遗产给猫，亲弟弟分文未得”这样博人眼球的标题，就如同病毒一般，迅速占领了江城本地所有新闻APP的头条。

    一时间，街头巷尾，茶余饭后，到处都在议论这件离奇的继承案。

    整个江城的舆论场，仿佛被投入了一颗深水炸弹，瞬间沸腾。

    社会舆论迅速分化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派。

    一派是“人情派”，他们坚定地站在弟弟这边。

    “这像话吗？再怎么说也是亲弟弟啊！血浓于水，怎么能让一个大活人不如一只猫？”

    “这姐姐也真是的，心太狠了！就算关系不好，也不至于做到这份上吧？这不就是故意气她弟弟吗？”

    “法律也不能不讲人情吧？支持弟弟，必须把遗产拿回来！这遗嘱明显违背了咱们中国人的传统道德！”

    而另一派，则是“自由派”，他们认为老人的意愿神圣不可侵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