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鹤放下笔，再次转身，面对着满脸困惑的林晚儿，开始了他深入浅出的讲解，声音里充满了掌控一切的自信。

    “你看，问题的关键，从来就不在于‘继承’，而在于‘信托’。你要做的第一步，就是把这两个概念，在你的脑子里，完完全全地分离开。”

    “老太太张秀兰，她一辈子没结婚，性子是孤僻了点，但她不傻。她肯定也知道，直接把几百万的财产‘送给’一只叫富贵的猫，这在法律上是行不通的。所以，她没有用这种最愚蠢的方式。”

    程鹤伸出手指，点了点白板上的“信托”二字。

    “她的真实意图，是动用一个更高级、更复杂的法律工具，一个以‘让委托人的意志能够在自己死后长久延续’为核心目的的法律工具，这个工具，就叫信托。”

    “你再仔细看看那份遗嘱的内容。她不是说‘我死后，我的房子和钱都归富贵猫所有’。她是说，她将自己的全部财产，设立一个信托。她把财产的所有权，转移给了受托人——也就是一开始被指定的那家信托机构或者执行人。她委托这个受托人，按照她的意愿，去管理和处分这笔财产。”

    “那么，她的意愿是什么？”程鹤自问自答，“她的愿望，就是用这笔钱，去实现她‘让爱猫富贵能够安享晚年’的这个目的。你明白了吗？在这里，猫，不是继承遗产的主体。”

    林晚儿的眼睛越睁越大，嘴巴也无意识地微微张开，她感觉一扇全新的大门正在自己面前缓缓打开。

    程鹤继续说道：“在这整个法律结构里，猫的角色，不是‘继承人’，甚至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受益人’。它，是这个信托能够合法存在的‘受益标的’，或者说，是这个信托的‘目的’本身！”

    “我们的《信托法》里，有没有规定信托的目的是为了让一只猫过上好日子，就是违法的？没有！《信托法》的核心精神之一，就是最大限度地尊重和保护委托人的真实意愿，只要这个意愿不违反法律的强制性规定和公序良俗。让自己的宠物在自己死后能被妥善照顾，这违背公序良俗了吗？我看未必吧。”

    程鹤的这一番话，像是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林晚儿脑中的迷雾。

    她整个人都呆住了。

    对啊！

    为什么自己一直要纠结在“继承”这两个字上？为什么要把猫当成“人”去套用继承法的规定？

    整个案子的核心，从一开始就不是继承权之争，而是一份信托合同的效力之争！

    老太太通过一份合法的、经过公证的遗嘱，设立了一个目的明确的信托。她把财产交给信托，让信托来完成她照顾猫的遗愿。这和直接把财产给猫，是完完全全、彻头彻尾的两个概念！

    一个是物要继承物，荒唐可笑。

    另一个，则是委托人设立信托，以“妥善照顾某个物”为信托目的，这在法律逻辑上，严丝合缝！

    “我……我明白了……”林晚儿喃喃自语，眼神从迷茫逐渐变得清澈，最后绽放出兴奋的光彩，“程律，我彻底明白了！我之前的思路，完全被对方律师和舆论给带偏了！完全被‘继承’那两个字给框住了！”

    她激动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快步走到白板前，看着那两个大字，只觉得其中蕴含着无穷的智慧。

    原来法律的精妙之处，不仅仅在于条文本身，更在于如何运用这些条文，构建出一个合法的形式，去实现一个看似不那么合法的目的。

    “没错。”程鹤赞许地点了点头，看到林晚儿一点就透，他也很满意。

    “所以，我们接下来的所有准备工作，都要彻底转变方向。”程鹤拿起笔，在“信托”两个字下面，画了一条重重的横线。

    “我们不要再去浪费任何一秒钟，去研究猫到底有没有权利。我们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证明那份公证遗嘱和它所设立的信托，是百分之百合法有效的。”

    他一边说，一边在白板上列出要点：“第一，证明张秀兰老太太在设立遗嘱和信托协议时，精神状态完全正常，具备完全民事行为能力。这一点，要去找为她做临终关怀的医生和护士取证。”

    “第二，证明那份公证遗嘱的公证程序，每一个环节都完全符合《公证法》的规定，无可挑剔。”

    “第三，逐条分析信托合同的条款，证明其内容清晰明确，权责分明，不违反任何法律的禁止性规定。”

    程鹤每说一条，林晚儿就在自己的笔记本上飞快地记下来，眼神里充满了斗志。

    “对方律师肯定准备了一大堆关于‘人不能和动物争遗产’的道德绑架和法律说辞，准备在法庭上给我们来一场慷慨激昂的伦理道德演讲。”

    程鹤放下笔，转过身，看着斗志昂扬的林晚儿，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而我们要做的，就是釜底抽薪。让他准备好的所有炮弹，都找不到目标。我要让他精心准备的那些东西，在法庭上，全部变成一堆打不响的哑弹。”

    上午九点，东城市人民法院第一审判庭。

    这里早已被围得水泄不通。闪光灯像是不要钱似的，从庭门打开的那一刻起就没停过，咔嚓咔嚓的声音汇成一片嘈杂的背景音。各大媒体的记者跟闻着血腥味的鲨鱼一样，长枪短炮地挤在旁听席的记者专区，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兴奋。

    “人猫争产案”，一个多么具有爆炸性的话题。亿万富婆的遗产，不给亲弟弟，却指定留给一只猫？这简直是今年最离奇、最能挑动大众神经的社会新闻。

    原告席上，坐着一个六十出头、面容愁苦的男人，他就是逝者周老太太的亲弟弟，周建国。他今天特地穿了一件洗得发白的旧中山装，眼眶通红，时不时用粗糙的手背抹一下眼睛，一副受尽了委屈和悲痛的模样。

    他身边的律师，则显得气定神闲。那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金丝眼镜后面是一双精明而锐利的眼睛。他就是东城颇有名气的民事律师，钱理德。

    随着审判长法槌落下，清脆的响声让整个法庭瞬间安静下来。

    “现在开庭！”

    庭审程序有条不紊地进行，很快就进入了法庭辩论阶段。

    钱理德清了清嗓子，站起身来，先是朝着审判席深深鞠了一躬，又转向旁听席，脸上带着一种悲天悯人的沉痛表情。

    “审判长，各位审判员，”他的声音洪亮而富有感染力，一开口就牢牢抓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在开始我的法律陈述之前，请允许我先问大家一个问题。这个世界上，什么关系最亲？什么感情最无法割舍？是血脉！是十指连心、打断骨头连着筋的骨肉亲情！”

    他伸手指了指身边的周建国，声调陡然拔高，带着一丝控诉的悲愤：“我的当事人，周建国先生，和他的姐姐周老太太，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弟！他们从小相依为命，在最困难的岁月里，是我的当事人，省下自己口中的粮食，让姐姐能多吃一口；是我的当事人，用自己瘦弱的肩膀，为姐姐遮风挡雨！这份感情，难道不比金钱更宝贵吗？”

    旁听席上响起一阵窃窃私语，不少人都露出了同情的目光。

    钱理德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顿了顿，给了大家一点消化情绪的时间，然后话锋一转，痛心疾首地说道：“可是，我们看到了什么？我们看到的是一份荒唐到极致的遗嘱！周老太太，在晚年神志不清的情况下，竟然将自己名下价值上亿的全部财产，留给了一只猫！一只畜生！”

    “畜生”两个字，他咬得极重，充满了鄙夷和不屑。

    “我理解，老太太晚年孤单，养个宠物解闷，这无可厚非。但将遗产留给动物，这是对人类伦理道德的公然践踏！是对我们中华民族几千年来‘血浓于水’传统美德的无情背叛！我请问在座的各位，谁能接受自己的亲人，在百年之后，将自己一生辛苦奋斗的家产，交给一只猫，而让自己的亲弟弟，一个年过花甲的老人，晚景凄凉，穷困潦倒？这是人做的事吗？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他的话极具煽动性，旁听席上的附和声更大了，甚至有人在下面喊着“太不像话了”、“就是，怎么能给猫呢”。

    被告席的后方，林晚儿坐在助理位置上，紧张得手心里全是汗。她看着周围人的反应，听着那些议论声，感觉像是有一座无形的大山压了过来，压得她喘不过气。她偷偷看了一眼身旁的程鹤，只见他依旧面无表情，手指有节奏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钱理德见火候差不多了，将话题拉回了法律层面，脸上露出了稳操胜券的笑容。

    “当然，我们今天是在法庭上，一切要以法律为准绳。”他拿起一份文件，高高举起，“根据我国《继承法》以及最新的《民法典》继承编的相关规定，能够成为继承主体的，只有自然人、法人以及其他组织。法律条文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动物，显然不在此列！它不具备民事权利能力，更不具备成为继承人的法律资格！”

    “因此，我们认为，周老太太的这份遗嘱，内容违法，违背公序良俗，应属无效！既然遗嘱无效，那么她名下的遗产，就应当按照法定继承的原则，由其唯一在世的法定继承人，也就是她的亲弟弟，我的当事人周建国先生来继承！我的陈述完了，谢谢审判长。”

    说完，钱理德自信满满地坐下，还挑衅似的看了一眼对面的程鹤。

    整个法庭的气氛，几乎一边倒地倾向了原告方。就连审判席上的审判长，也微微点了点头，似乎对钱理德的观点表示了某种程度的认同。法律条文摆在那里，亲情伦理压在这里，这案子看起来，根本没有任何悬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