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一脸不解的张伟，缓缓说出了自己的要求。

    “我需要你们公司的后台，给我提供三样东西。”

    “第一，这辆编号A7341的单车，在过去三个月里，每一天的、精确到秒的全部使用数据，包括它被解锁的时间点，和被重新上锁的时间点。”

    “第二，同样是这三个月，这辆车所有的空闲时间数据。也就是说，它被人为上锁后，一直到第二天被同一个人解锁之前，这中间长达二十多个小时的‘闲置状态’数据。”

    “第三，”程鹤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我需要你们调取，在同一个时间段内，以红星小区为中心，方圆一公里范围内的所有其他风行单车，它们的平均每日使用频率、平均每次使用时长，以及根据这些数据计算出来的，平均每日营收数据。”

    张伟听得一愣一愣的。

    这是要干嘛？

    要单车的使用数据，他能理解，这是证据。可要单车的“空闲数据”，还要其他单车的“平均营收数据”？这跟告老大爷私占单车，有什么关系？

    他虽然满心疑惑，但程鹤的名声在外，而且对方既然接了案子，肯定有他的道理。他不敢多问，只能连连点头。

    “没问题！程律师，这些数据我们后台都有！我回去马上就让技术部门的同事整理，保证明天一早就发到您的邮箱！”张伟像是看到了希望，激动地站起身来。

    送走了张伟，办公室里又恢复了安静。

    林晚儿憋了一肚子的疑问，终于忍不住了。她走到程鹤的办公桌前，好奇地问：“鹤哥，这案子……有那么大搞头吗？听着就是个芝麻绿豆大的事儿啊。”

    程鹤白了她一眼，没好气地说道：“你眼里，是不是只有杀人放火、金额上亿的，才叫案子？”

    “不是不是，”林晚儿连忙摆手，吐了吐舌头，“我就是觉得……有点绕。咱们不告他偷车，也不告他侵占，那告什么啊？总得有个案由吧？”

    她歪着小脑袋，努力地转动着自己那颗已经成长了不少的法律大脑，试探性地提出了一个想法：“难道是……寻衅滋事？”

    这是她从之前办理的几个案子里学到的“万金油”罪名，好像什么都能往上套一套。

    程鹤被她这个天马行空的想法给气笑了，伸出手指，在她脑门上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

    “你这小脑袋瓜里天天想什么呢？格局，打开一点！”

    林晚儿吃痛，捂着额头，一脸委屈地看着他。

    程鹤靠回椅背，双手交叉放在身前，慢悠悠地揭开了谜底的一角。

    “我们要告的，是‘财产损害赔偿’。”

    “财产损害？”林晚儿更糊涂了，“可那车不是好好的吗？就是被他锁起来了，又没拆了卸了，哪来的损害？”

    程鹤的嘴角，勾起了一抹高深莫测的笑容。

    “不过，这个‘损害’，不是物理上的。”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而是，经济上的。”

    开庭的日子，天阴沉沉的，像是憋着一场大雨。

    海淀区法院的第三法庭里，旁听席上稀稀拉拉坐了些人，大多是些闲着没事干，跑来看热闹的街坊。这种芝麻绿豆大的案子，连法学生都懒得来观摩。

    被告席上，老大爷孤零零地坐着，腰杆挺得笔直。

    他今天特地穿了件干净的蓝色旧中山装，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那副“我占理”的表情，从进门到现在就没变过。他甚至连个律师都没请，在他看来，这事儿就跟邻里街坊拌句嘴一样，上法庭走个过场，把话说开了，也就完了。

    不就是占了辆自行车嘛，又没偷又没抢，也不是不给钱，能有多大的事？大不了，法官让他把车还回去，他照办就是了。还能把他这把老骨头怎么样？

    书记员核对完双方信息，审判长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转向被告席，法槌轻轻一敲。

    “被告，你可以陈述你的理由了。”

    老大爷清了清嗓子，站了起来，声音洪亮，中气十足，仿佛不是在法庭上，而是在小区的议事亭里发表高见。

    “审判长，法官同志！”他先是喊了一声，像是要引起所有人的注意，“我跟他们‘风行单车’公司没啥大矛盾。那辆车，我承认，是我用我自己的锁给锁上了，可我没偷车啊！”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自己的话很有分量，目光扫过原告席上年轻得过分的程鹤，又看向审判长。

    “我跟您说，我每次用，那都是老老实实扫他们车上的码，用手机给钱的！一分钱都没少过他们的！不信你们可以查我的手机记录嘛！”

    他拍了拍自己揣着老式智能机的口袋，一脸的坦荡。

    “我就是住那一片儿，每天都要去菜市场买菜，有时候还得去公园遛弯。这共享单车是方便，可有时候出门一看，一辆都没有，全给别人骑走了。我寻思着，这辆车反正也在这儿，我干脆用我自己的锁锁上，我用的时候方便，我用完了还停在老地方，又不碍着别人走路。我每次都给钱，这不就等于我租了这辆车嘛？我花钱租东西，图个方便，这也有错吗？”

    他的话音一落，旁听席上顿时响起了一阵嗡嗡的议论声。

    “嘿，听着好像是这么个理儿啊……”

    “是啊，每次都给钱了，也不算偷吧？”

    “这单车公司也真是的，为这点小事还告上法庭，有点小题大做了吧？”

    几个大爷大妈模样的旁听者交头接耳，看向原告席的眼神里，明显带上了几分不赞同。在他们朴素的价值观里，只要付了钱，就不算占便宜。老大爷的行为固然有些自私，但要说是“侵害财产权”，还闹到要赔偿的地步，就有点过了。

    审判长面色不变，只是习惯性地抬手示意旁听席安静。他的目光转向了原告代理人席位。

    “原告代理人，你有什么要说的？”

    那一刻，法庭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程鹤身上。

    面对着老大爷理直气壮的辩解和旁听席上隐隐传来的压力，程鹤的脸上看不出丝毫的波动。他只是平静地站起身，先是向审判长微微颔首，然后不急不缓地从自己的文件袋里取出一个U盘，递给了书记员。

    “审判长，在进行陈述之前，我请求允许我方使用多媒体设备，向法庭展示一份证据。”

    “允许。”

    很快，法庭前方的幕布被放了下来，投影仪亮起，一道光束打在了上面。整个法庭的画风，在这一瞬间，悄然发生了改变。

    老大爷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这阵仗，心里嘀咕着，一个破自行车案子，还搞得跟放电影似的。

    程鹤没有理会众人的目光，他走到幕布前，手中握着一个激光笔。

    “审判长，各位。”他的声音清晰而沉稳，与老大爷那充满生活气息的辩解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今天，我们站在这里，需要讨论的，并不是被告是否支付了那一两块钱的骑行费用。”

    他话锋一转，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们今天要讨论的，是被告的行为，究竟对我的当事人，‘风行单车’有限公司，造成了多大的，可以被量化的经济损失。”

    “经济损失？”老大爷忍不住插了一句，“我每次都给钱了，你们有什么损失？”

    审判长皱了皱眉，但没有立刻制止。

    程鹤似乎预料到了他会有此一问，只是微微侧过头，用一种看平常人的眼光看了他一眼，然后将目光重新投向了幕布。

    “请看大屏幕。”

    幕布上出现了一个表格，标题是《“风行单-A7338”号单车使用数据报告》。下面有一行小字：数据来源风行单车后台服务器。在报告的末尾，还有一个清晰的签名——风行单车首席数据分析师，李默。

    “审判长，这份数据报告，由我的当事人公司出具，并由其首席数据分析师签名确认其真实性与准确性。”程鹤用激光笔的光点，指向了表格的第一行。

    “根据后台数据显示，在被告私自锁车的这九十天里，也就是从今年的三月五号到六月三号，涉案的这辆‘A7338’号单车，总计被使用了102次。”

    光点移动到下一行。

    “这102次使用记录的支付账户，经过核实，全部指向了被告，也就是张大山先生本人。这102次骑行，总计为我的当事人，带来了128元的收入。”

    看到这里，老大爷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神色。看，他没说谎吧？一百多次，一百多块钱，一分没少！这不正好证明了他是个“诚信”的使用者吗？

    旁听席上的议论声又起来了，这次更加理直气壮。

    “你看看，九十天，给了一百多块钱，这还不行？”

    “这小伙子想说啥啊？这数据不是帮着老大爷说话吗？”

    然而，程鹤接下来的话，却让所有人的议论声戛然而止。

    他的语气陡然加重，带着一种洞穿事物表象的锐利。

    “但是！”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一般，在安静的法庭里炸响。

    程鹤按下了翻页笔。

    幕布上的画面瞬间切换。之前那个平平无奇的表格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对比极其强烈的柱状图。左边，是一根矮得可怜的蓝色柱子，顶上标着数字“102”。而右边，是一根高耸入云的红色柱子，顶上的数字，赫然是“720”！

    两个柱子旁边，还有一行醒目的加粗黑体字：【“A7338”号单车】VS【同区域单车平均水平】。

    整个法庭，在看到这个图表的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这个巨大的反差给震住了。

    程鹤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他的语速不快，但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但是，在同样的时间段内，也就是这九十天里，位于同一区域——也就是以被告锁车地点为圆心，半径五百米范围内的其他所有‘风行单车’，它们每一辆车，平均每日的周转次数，是8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