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鹤面色不变，拿起一张照片，用指尖轻轻敲了敲，问道：“定损了吗？”

    “定了！”王总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4S店那边说了，这可不是普通的划痕，这进口的珍珠白车漆，工艺复杂得很，要想修复如初，必须全车重新做漆，再加上一些精细的修复工序，林林总总算下来，三十三万八！一分钱都不能少！”

    三十三万八！

    林晚儿在旁边听得心惊肉跳，这个数字，都够在小城市付一套房子的首付了，现在居然只是一辆车的维修费。

    “找到那孩子和他的家长了？”程鹤继续问道，他的语气始终保持着一种冷静的、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职业腔调。

    “找到了！”王总冷笑一声，眼神里充满了鄙夷和不屑，“就住我们小区，一对外地来的工薪族，租的房子。我带着4S店的定损单找上门去，你猜怎么着？”

    他顿了顿，模仿着那对夫妻的语气，阴阳怪气地说道：“‘王总，对不起，我们不是故意的，孩子还小，不懂事，您大人有大量，就饶了我们吧！’，我呸！不懂事？七八岁的孩子不懂事？他划我车的时候怎么那么懂事呢！”

    “我把三十多万的单子往他们面前一放，那两口子脸都白了，当场就傻了眼。然后呢？就开始哭！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那女的还‘噗通’一下给我跪下了，抱着我的腿就不撒手，说他们两口子一个月工资加起来还不到一万块，就算把他们俩卖了，把家里的锅碗瓢盆全砸了，也凑不出这三十多万啊！”

    王总说到这里，脸上的怒气更盛，仿佛受到了天大的侮辱：“程律，你说说，这是什么事儿？我他妈是受害者！我的车被划了，我找他们赔钱，天经地义！结果搞得好像我是恶霸，在欺负他们一样！他们穷就有理了？他们穷就能随便毁坏别人的东西了？我看着他们那副穷酸样，那副要死要活的样子，我这火就‘噌’地一下全上来了！”

    他猛地一拍大腿，斩钉截铁地说道：“我当场就给他们撂下话了：‘少跟我来这套！钱，一分不能少！要么赔钱，要么就等着收法院的传票！’程律，今天我来找你，要求就一个！”

    王总伸出一根手指，几乎要戳到程鹤的鼻子上：“告他们！往死里告！我要让他们全额赔偿！三十三万八，连个零头都不能少！我倒要让所有人都看看，管不好自己孩子的下场是什么！”

    办公室里一时间陷入了沉默，只剩下王总粗重的喘息声。

    林晚儿悄悄地瞥了一眼桌上散落的照片，其中有几张，似乎是王总在跟那对夫妻交涉时拍下的。照片的角落里，能看到一个女人跪在地上，双手合十，脸上满是泪水和绝望；她旁边，一个皮肤黝黑、穿着朴素工装的男人，佝偻着背，双手无力地垂着，眼神空洞，仿佛整个世界都崩塌了。

    看到那对父母绝望无助的表情，林晚儿的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沉甸甸的，很不是滋味。她能想象得到，三十多万这个数字，对于一个普通的工薪家庭来说，意味着什么。那不是一笔钱，那是一座足以压垮他们整个人生的大山。

    她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凑到程鹤身边，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小声地说道：“程律……这……这家人也太可怜了，三十多万对他们来说，简直就是个天文数字……你看，我们能不能……想办法从中调解一下？让他们少赔一点，或者分期什么的……”

    程鹤的目光依旧停留在那些照片上，他仿佛没有听到林晚儿的话，只是面无表情地一张张翻看着，指尖划过玛莎拉蒂车身上那一道道丑陋的伤疤。

    过了好几秒，他才用一种淡漠到近乎冷酷的语气，缓缓开口：“法律是法律，同情是同情。”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瞬间切开了林晚儿心中那点不切实际的幻想。

    “林晚儿，你要记住，我们的当事人是车主王总，不是那对付不起赔偿款的父母。我的职责，是站在我当事人的立场上，运用我的专业知识，为他争取到最大限度的合法权益。”

    程鹤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他抬起头，目光从林晚儿有些泛白的脸上扫过，最终落在了王总身上。

    “不过……”

    他突然话锋一转，这个转折让正襟危坐、等着听他高见如何打赢官司的王总和一脸失落的林晚儿都愣了一下。

    程鹤将照片整理好，叠成一摞，轻轻放在桌角。他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叉放在桌上，抬头看着王总，问道：“王总，你住的那个小区，叫‘江岸一品’对吧？我记得那里的物业费，可不便宜吧？”

    王总被他问得一愣，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扯到物业上去，但还是下意识地回答道：“那还用说？江城顶级的江景豪宅，我那套房子一个月物业费就好几千！贵是贵了点，但他们当初吹得可是天花乱坠！”

    说到物业，王总的火气又上来了，他哼了一声，满脸不爽地抱怨道：“当初买房子的时候，物业就承诺了，我们小区是全封闭式管理，安保系统是国外进口的，地下车库号称是三百六十度无死角高清监控，二十四小时不间断有保安巡逻！结果呢？结果怎么样？吹得牛皮震天响，连个熊孩子都看不住！我这几百万的车停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被划成这样，愣是半点动静都没有！我正想着，等这事儿处理完了，非要找他们物业好好算算这笔账不可！”

    王总还在喋喋不休地发泄着对物业的不满，却没有注意到，对面的程鹤，嘴角在不经意间，微微向上扬起了一个极小的弧度。

    那是一个猎人看到猎物踏入陷阱时，才会露出的微笑。

    “王总，”程鹤开口，打断了王总的抱怨，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成竹在胸的自信，“这个案子，我接了。”

    “好！”王总精神一振，“程律出马，那我就放心了！”

    “不过，”程鹤慢条斯理地补充道，“在起诉的时候，被告可能要多加一个。”

    王总又是一愣，他那被酒精和美食填充得有些迟钝的大脑一时没转过弯来：“多加一个？加谁？难道要把那个七岁的小屁孩也一起告了吗？”

    程鹤缓缓地靠回椅背，双手枕在脑后，透过窗户，看着外面湛蓝的天空。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上反射出一道锐利而冰冷的精光。

    “加小区的物业公司。”

    他心里跟明镜似的。

    指望那对月收入不到一万的工薪族父母，拿出三十多万的赔偿款？无异于痴人说梦。就算官司打赢了，到了强制执行那一步，对方名下没车没房没存款，法院又能怎么办？总不能真把人逼死。到时候，这笔钱大概率会变成一笔烂账，执行遥遥无期。

    那样一来，王总的火气消不了，自己的律师费也未必能顺利结清。

    但如果把财大气粗的物业公司一起拉下水，那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物业公司收取了高昂的物业费，就理应提供与之对等的安保服务。他们承诺的“无死角监控”和“二十四小时巡逻”显然没有尽到应尽的义务，导致业主的财产在其管理区域内受损，于情于理于法，都负有不可推卸的连带赔偿责任。

    让物业公司来承担这笔赔偿，或者至少是大部分赔偿，既能百分之百地维护自己当事人王总的经济利益，让他拿到全额赔偿款，也能在客观上，给那个已经被三十多万巨款压得濒临崩溃的家庭，留下了那么一丝喘息之机。

    一石二鸟，完美。

    “加……加物业公司？”

    王德发王总的脑子一时没转过弯来，他那双因为常年应酬而显得有些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大大的问号。车是熊孩子划的，监护人是那对穷鬼夫妻，这跟物业公司有什么关系？

    程鹤看着他这副模样，也不急着解释，只是不紧不慢地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在水面上的茶叶，呷了一口。

    “王总，您交了那么高的物业费，买的是什么？是干净整洁的环境，是高端舒适的服务，更重要的，是安全保障。您的车停在他们负责管理的地下车库里，被划得面目全非，他们所谓的‘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监控’和‘二十四小时保安巡逻’，在那十几分钟里，成了摆设。这叫什么？这叫安全保障义务没有尽到位，属于合同违约。他们收了您的钱，却没有提供相应的服务，导致您的财产受损，他们当然要承担责任。”

    程鹤这番话说得条理清晰，通俗易懂。

    王总毕竟是生意场上摸爬滚打多年的老江湖，脑子转得飞快，程鹤这么一点拨，他立刻就想通了其中的关窍。

    对啊！我花钱了！

    他一拍大腿，脸上的怒气瞬间转化为了商人的精明和兴奋：“没错！程律说得对！那帮孙子，收钱的时候比谁都积极，一出事就想撇清关系？门儿都没有！告！必须把他们一起告了！”

    他转念一想，心里更是乐开了花。让那对穷鬼夫妻赔钱，跟挤牙膏似的，还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拿到手。可这物业公司不一样啊，家大业大，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能多一个赔钱的对象，还是个有钱的主儿，这好事上哪儿找去？

    “程律，还是你高！”王总对着程鹤竖起了大拇指，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就这么办！把他们一起追加成被告！我倒要看看，他们到时候还怎么横！”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鹤鸣律所的效率极高，很快，一份将熊孩子父母和江岸一品物业公司列为共同被告的起诉状，连同法院的传票，就分别送到了两方的手中。

    那对工薪族夫妻收到传票时是什么反应，程鹤不得而知，也暂时不关心。他预料之中的电话，很快就从物业公司那边打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