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他沉浸在胜利的曙光中时，林晚儿将另一份文件轻轻地放在了他的桌上。

    “程律，您让我查的……那个划车孩子的家庭情况，也查到了。”

    程鹤收回思绪，拿起了那份调查报告。

    报告写得很详细。孩子的父亲李强，是一名建筑工地的技术员，母亲刘敏，在一家超市做收银员。两人都是从外地来江城打拼的，老实本分，勤勤恳恳。为了能让儿子李小宝上江岸一品旁边那所全市最好的公立小学，他们几乎掏空了半辈子的积蓄，又背上了沉重的贷款，才勉强买下了小区里一套最小户型的房子。

    报告的最后附上了他们家的银行流水，每个月的工资除去房贷和基本开销，几乎所剩无几，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程鹤看着这份薄薄的调查报告，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办公室里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窗外，夜色渐浓，城市的霓虹灯次第亮起，将天空映照得一片迷离。

    他知道，这场官司，从法律层面来说，他已经赢了一半。他有足够的信心，能为他的当事人王总，从财大气粗的物业公司那里，争取到全额的赔偿。

    但是，看着报告上那对夫妻紧巴巴的收支状况，和他脑海里那张女人跪地求饶的照片，程鹤的心里，却泛起了另一番思量。

    法律是冰冷的，但人是有温度的。

    这场官司，他不仅要为自己的当事人争取到最大的利益，更要在法律允许的框架之内，去寻求一个最公平、最能让各方都勉强接受的结果。

    江城区人民法院，第三法庭。

    庄严肃穆的国徽高悬在审判席后方的墙壁上，法庭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让人的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原告席上，王德发王总挺着他那标志性的啤酒肚，一身笔挺的西装也掩盖不住他身上那股子烦躁和不耐。他时不时地看一眼手腕上的金表，眉头拧成一个川字，显然，对于他这种分分钟几十万上下的大老板来说，坐在这里的每一秒都是一种煎熬。

    他的旁边，程鹤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平静地扫视着对面。林晚儿则抱着厚厚一摞材料，坐在程鹤身后，小脸紧绷，手心里全是汗。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深入地参与一场庭审，紧张又期待。

    被告席分成了两块。

    一块坐着那对划车的孩子的父母，李强和刘敏。男人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夹克，皮肤黝黑粗糙，双手紧张地放在膝盖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捏得发白。女人则低着头，肩膀不停地耸动，压抑的啜泣声在安静的法庭里显得格外清晰。他们俩就像是两只误入猎场的惊弓之鸟，浑身上下都写满了惶恐与不安。

    另一块，则坐着江岸一品物业公司的代表和他们的代理律师，那位在电话里盛气凌人的张律师。张律师西装革履，头发梳得油光锃亮，脸上挂着职业化的自信微笑，他好整以暇地整理着自己的领带，看向原告席的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在他看来，这不过是一场手到擒来的表演赛。

    “咚！”

    法槌落下，清脆的响声让所有人的心都为之一凛。

    “现在开庭！”

    审判长威严的声音响起，庭审正式开始。

    在法庭调查阶段，按照程序，首先由被告方进行答辩。

    审判长将目光投向了李强和刘敏。

    “被告李强、刘敏，对于原告王德发诉你们侵权损害赔偿一事，你们有何意见？”

    李强猛地站了起来，因为紧张，他的身体都在微微发抖。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一张饱经风霜的脸涨成了紫红色。

    旁边的刘敏见状，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她也跟着站起来，对着审判席，又转向原告席上的王总，带着浓重的哭腔，话都说不连贯了。

    “法官大人……王总……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是我们没管好孩子，是我们错了！我们给您磕头了！”她说着，竟真的要弯下膝盖。

    “肃静！”法官敲了敲法槌，制止了她的行为，“被告，陈述你们的答辩意见，不要在法庭上做出与庭审无关的行为。”

    刘敏的身体晃了晃，被丈夫一把扶住。她抹着眼泪，声音嘶哑地说道：“我们……我们认！我们愿意承担责任，是我们对不起王总。可是……可是那三十多万的维修费，我们……我们实在是拿不出来啊！我们两口子砸锅卖铁，把我们老家的房子卖了，也凑不出这么多钱……求求您，王总，求求法官大人，能不能……能不能少赔一点，或者让我们分期……我们做牛做马，一辈子给您打工，也一定把钱还上！”

    她的哭诉声在法庭里回荡，充满了绝望和无助。

    原告席上，王总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他最烦的就是这种哭哭啼啼的“卖惨”戏码，在他看来，这是一种懦弱无能且企图用同情心来逃避责任的无赖行为。他重重地哼了一声，将头扭向一边，连看都懒得再看那对夫妻一眼。

    审判长面无表情地听完，点了点头，示意他们坐下，然后将目光转向了另一边的被告。

    “被告江岸一品物业管理有限公司，陈述你们的答辩意见。”

    张律师自信满满地站了起来，他先是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然后清了清嗓子，用一种抑扬顿挫的、仿佛在进行演讲的语调开口了。

    “尊敬的审判长、审判员，”他先是礼貌性地鞠了一躬，随即话锋一转，变得铿锵有力，“我方认为，原告将我方当事人列为本案的共同被告，是完全没有事实和法律依据的！我方坚决不同意原告的全部诉讼请求！”

    “首先，本案的侵权事实非常清楚，直接的侵权行为人是未成年人李小宝，其法定监护人李强、刘敏夫妇，依法应当承担全部的侵权损害赔偿责任。这一点，于法有据，不容置喙。”

    “其次，我方当事人作为物业服务企业，已经完全、且适当地履行了《物业服务合同》中约定的各项义务。我司所服务的江岸一品小区，配备了业内领先的安保系统，地下车库的监控设备二十四小时不间断运行，保安人员也严格按照排班表进行巡逻，从未懈怠。我方已经尽到了作为物业服务方所应尽到的、合理的安全保障义务。”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程鹤，嘴角勾起一抹胜利的微笑，继续说道：“至于原告车辆受损，这完全是由第三方，也就是李小宝的突发性、不可预见的侵权行为所导致的。我方既不是侵权行为人，也对损害的发生不存在任何过错。将这样一个突发事件的责任强加于我方头上，不仅有违公平原则，更是对法律的曲解！因此，我们恳请法庭查明事实，驳回原告对我方当事人的无理起诉，以维护我方当事人的合法权益！”

    张律师一番话说得是洋洋洒洒、滴水不漏，说完后，他得意地坐了下来，仿佛已经看到了胜诉的判决书。物业公司的代表也赞许地对他点了点头。

    就在他滔滔不绝的时候，就在整个法庭的注意力都被他吸引的时候，原告席上，一直沉默不语的程鹤，突然站了起来。

    他的动作不快，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力量，瞬间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审判长，我请求向被告物业公司的代理人提问。”程鹤的声音平静而清晰。

    审判长点了点头：“准许。”

    程鹤的目光直视着刚刚坐下的张律师，后者也毫不示弱地迎着他的目光。

    “请问被告物业公司的代理人，”程鹤缓缓开口，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讨论天气，“您刚才在答辩中，反复强调贵公司‘尽到了安全保障义务’，那么，您能否具体地、详细地向法庭解释一下，您所说的‘尽到了安全保障义务’，具体是指什么？”

    张律师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对方会问这么一个宽泛的问题。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这不正是自己展示专业性的好机会吗？他再次站起身，脸上带着一丝傲慢：“当然。我们所谓的尽到安全保障义务，是指我们配备了足够数量的安保人员，制定了严格的巡逻制度，并且安装了覆盖整个公共区域的高清监控设备，这些设备……”

    “很好。”程鹤平静地打断了他，这个突兀的举动让张律师准备好的一大套说辞瞬间卡在了喉咙里，不上不下，脸色有些难看。

    程鹤没有理会他，而是转向审判长，微微躬身：“审判长，我请求当庭播放一段视频证据。这段视频，或许能帮助我们更直观地理解，被告物业公司口中的‘安全保障义务’，究竟是什么样的。”

    “准许。”

    林晚儿立刻起身，将一个U盘递交给了法庭技术人员。

    很快，法庭前方的大屏幕亮了起来。

    画面出现的瞬间，张律师的瞳孔猛地一缩。屏幕上显示的，正是江岸一品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地下车库！

    视频经过了精心的剪辑，开篇就是一段快放。画面中，B2区的137号车位和周围的环境一览无余，时间从早上八点飞速流逝到晚上八点。

    “审判长，各位可以看到，”程鹤的声音如同画外音，冷静地响起，“这是我的助理，在事发后的一天，于事发车位附近，连续拍摄了十二个小时的监控画面。我们现在看到的，是这十二个小时的浓缩版本。”

    紧接着，画面一转，变成了正常速度，并且分成了两个分屏。左边是车位上方的监控摄像头A，右边是摄像头B。

    “现在，请大家注意看这两个监控摄像头的转动。”程鹤的声音引导着所有人的视线，“摄像头A，从最左端扫描到最右端，用时一分钟。摄像头B，同样如此。但是，请注意它们交替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