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接了个单，从城西送到城东的江岸一品，就是那个最高档的小区。本来四十分钟的路，那天我硬是骑了快两个小时。那雨下得，跟天漏了一样，雨刮器开到最大都看不清路。我那电瓶车，有好几段路都是我半推半骑，在水里蹚过去的。浑身上下就没一处是干的，送到的时候，鞋里都能养鱼了。”

    他苦笑了一下，继续说道：“我紧赶慢赶，总算是把餐送到了。超时了差不多一个钟头。开门的是个年轻姑娘，二十出头的样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我一个劲儿地跟她道歉，说‘不好意思啊姑娘，今天雨太大了，路上淹水，给您送晚了，实在对不住’。”

    “结果您猜怎么着？”李军的拳头不自觉地握紧了，“那姑娘，从头到尾，一句话没说，就那么冷着一张脸，从我手里把外卖接过去，‘砰’的一声就把门关了。我当时还想，这姑娘可能就是性格冷淡点，没多想。可我刚下楼，手机就响了。”

    他掏出自己的手机，那是一台屏幕已经有了几道裂纹的国产旧款手机。他有些笨拙地点开外卖平台的APP，将屏幕转向程鹤。

    屏幕上，一条鲜红的差评和投诉通知，显得格外刺眼。

    “差评理由：严重超时，服务态度恶劣。”

    下面，是平台的处罚通知：“因用户投诉服务态度问题属实，根据平台规则，对骑手李军处以罚款200元，并取消当日全部奖励。”

    “程律师，您看！”李军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委屈和愤怒，“我什么都没干啊！我低声下气地跟她道歉，她给我来个‘服务态度恶劣’？还跟平台投诉！平台那边，根本不听我解释，电话打过去就是机器人客服，说一切以顾客评价为准，直接就把我两百块钱给扣了！”

    “两百块啊！”他的眼眶有些发红，“那是我顶着大太阳跑大半天才能挣回来的钱！是我儿子下个礼拜的补课费！那天那种鬼天气，我为了送她那份餐，差点连人带车都被水冲走，最后就换来这个？我……我就是想不通！”

    程鹤静静地听着，目光落在他那双粗糙的手上，又看了看手机屏幕上那冰冷的扣款通知，没有说话。

    李军的情绪越来越激动：“我越想越气，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我就……我就回头去找那个姑娘理论，我没想干别的，我就是想当面问问她，我到底哪里服务态度恶劣了？我希望她能高抬贵手，跟平台说一声，把投诉给撤了。”

    “结果呢？我敲开门，那姑娘一脸不耐烦地看着我，我好声好气地跟她解释，说师傅我那天多不容易，这罚款对我来说不是个小数目。结果她倒好，抱着胳膊，斜着眼看我，说了一句话，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李军学着那个女孩的语气，尖声尖气地说道：“‘下雨是你的事，路上淹水也是你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我点了外卖，付了钱，你就应该准时给我送到，不然我花钱干嘛？超时了就是你的错，还想让我撤销投诉？你做梦吧！’”

    “我当时火一下就上来了，就跟她吵了起来。我说她不讲道理，她说我一个送外卖的没资格跟她讲道理。吵着吵着，她直接拿出手机，当着我的面就报警了，说我上门骚扰她，威胁她的人身安全！”

    说到这里，李军的脸上露出了极度憋屈和无奈的神情。

    “警察很快就来了，两个小年轻。他们一看，一个是我这样的外卖员，一个是住高档小区的小姑娘，能信谁？虽然没对我怎么样，但也把我拉到一边，劈头盖脸地教育了一顿，说什么‘人家小姑娘一个人在家，你一个大男人跑上门来，想干什么？有什么问题不能通过平台解决？赶紧走，别在这儿影响别人’。”

    “我……我真是百口莫辩啊，程律师。”李军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钱被扣了，人被骂了，最后还被当成坏人给教育了一顿。我一个大男人，那天晚上回家，越想越憋屈，差点哭了。我就是想不明白，这世道，难道老实人就活该被这么欺负吗？”

    他讲完了，整个待客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林晚儿在一旁听得是义愤填膺，小拳头都攥紧了，她觉得那个女顾客和那个不分青红皂白的平台，简直是欺人太甚！

    李军像是泄了气的皮球，瘫在沙发上，眼神黯淡地看着程鹤：“程律师，我知道，我这事儿小，就两百块钱，不值得打官司。我也……我也没钱请您这么大的律师。我就是……就是心里这口气实在是顺不过去，想找您咨询咨询，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我……能让我出口气就行。”

    程鹤一直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

    他能从李军的身上，看到无数个为了生活而奔波劳碌的普通人的影子。他们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他们对生活的要求不高，不过是想通过自己的辛勤劳动，换取一份有尊严的、公平的回报。

    可现实，却往往用规则的冰冷和人性的冷漠，给他们浇上一盆盆冷水。

    良久，程鹤终于开口了。

    他什么大道理都没说，只是看着李军的眼睛，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语气，缓缓说道：“这事儿，我管了。”

    李军猛地一愣，还没反应过来。

    程鹤又补充了两个字：“免费。”

    “啊？”李军和林晚儿几乎同时发出了惊呼。

    李军是激动和不敢相信，他结结巴巴地说：“程……程律师，这……这怎么行！我不能让您白忙活……”

    而林晚儿则是不解。她快步走到程鹤身边，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道：“程律，您没搞错吧？这案子标的额才两百块钱，连诉讼费都不够。咱们又是调查取证，又是发函起诉的，费时费力，最后还一分钱不赚，这……这图什么呀？”

    程鹤转过头，看了一眼自己这位正义感爆棚但有时又过于现实的小助理，他看出了她眼神里的困惑。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晚儿，你觉得，我们打赢王总那个案子，最大的收获是什么？”

    “是……是律师费啊。”林晚儿不假思索地回答，随即又补充道，“当然，还有名气！”

    “钱和名气，都只是副产品。”程鹤摇了摇头，他的目光再次投向了满脸期盼的李军，声音虽然不大，却透着一股振聋发聩的力量，“有时候，律师办案子，不全是为了钱。”

    “是为了什么？”林晚儿追问道。

    “是为了争一口气。”程鹤一字一顿地说道，“是为了给李大哥这样被规则和偏见压得喘不过气的老实人，争一口理直气壮呼吸的权利。也是为了告诉某些人，那些自以为是、高高在上的平台和顾客，规则，不是给你们用来心安理得地欺负老实人的工具！法律，更不是有钱人的专属武器！”

    这番话，让林晚儿的心头猛地一震。她看着程鹤的侧脸，在窗外透进来的光线下，仿佛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她忽然明白了，这或许，才是程鹤内心深处，真正想要追求的东西。

    那是一种超越了金钱和名誉的，名为“公平”与“正义”的东西。

    “我明白了，程律！”林晚儿的眼神瞬间亮了起来，之前所有的不解和困惑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昂扬的斗志。她早就看那个女顾客和那个破平台不顺眼了！

    她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地问道：“程律，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做？要不要直接起诉？”

    程鹤安抚下激动不已的李军，让他先回去等消息，然后才对林晚儿说道：“不急，先礼后兵。”

    他靠在沙发上，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嘴角勾起一抹熟悉的、运筹帷幄的微笑。

    “去，给那个‘蓝骑士’外卖平台，和那位住在江岸一品的尊贵顾客，各起草一份律师函。”

    “好嘞！”林晚儿立刻来了精神，像个领到圣旨的小将军，她兴奋地问，“程律，律师函里怎么写？要不要严厉一点？措辞强硬一点？最好能吓得他们屁滚尿流！”

    程鹤看着她这副模样，忍不住笑了笑，摇了摇头。

    “对平台，我们要讲法；对那个顾客嘛……”他故意拉长了声音，卖了个关子，才悠悠地说道，“我们要先讲理，再讲‘法’。”

    “来，晚儿，活儿来了。”

    程鹤靠在老板椅上，双腿惬意地搭在办公桌一角，冲着埋头整理卷宗的林晚儿招了招手。

    “程律，是李师傅那个案子有进展了吗？”林晚儿立刻放下手里的东西，快步走了过来，脸上带着几分期待。这几天，她总惦记着那个被暴雨、差评和罚款困住的外卖员。

    “进展得靠我们自己创造。”程鹤指了指电脑屏幕，“坐，今天教你写个不一样的东西。”

    林晚儿听话地坐下，目光投向屏幕。那是一个空白的文档。

    “律师函，会写吧？”程鹤问。

    “嗯，学过。格式、要素、法律引述……”林晚儿点点头，像个背书的好学生。

    “行了行了，知道你理论知识扎实。”程鹤摆摆手，打断了她，“但理论是死的，人是活的。今天这个案子，我们要写两份律师函，给两个不同的对象，内容和风格，自然也得完全不一样。”

    他收回腿，坐直了身子，整个人气场瞬间就变了，从一个懒散的律所老板，变成了一个运筹帷幄的指挥官。

    “第一份，给外卖平台。”程鹤竖起一根手指，“对平台，我们要专业、严谨、有理有据。他们是公司，有法务部，你跟他们讲感情、讲道德，没用。得跟他们讲法，讲规则，让他们知道，我们不是在无理取闹。”

    他顿了顿，看着林晚儿认真思索的模样，继续道：“你来写，我来说。标题就叫‘关于要求贵平台返还骑手李军不当扣款并修正相关规则的律师函’。”

    林晚儿的手指立刻在键盘上飞舞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