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精神创伤
发布:2025-12-05 18:30 字数:3416 作者:月殇夭幺
片刻后,那位头发花白的王阿姨,在法警的带领下,走上了证人席。她显得很紧张,双手紧紧抓着衣角。
程鹤走到她身边,语气温和:“王阿姨,您别紧张,就像我们之前聊天那样,把您知道的告诉法官就行。”
在程鹤的引导下,王阿姨渐渐放松下来。
“证人,你作为被告人陈静的邻居,是否经常听到他们家有异常的响动?”
“是……是的。”王阿姨对着话筒,声音有些颤抖,“经常……经常能听到。”
“能具体说说,是什么样的响动吗?”
“就是……就是吵架声,摔东西的声音,还有……还有打人的声音。”王阿姨的眼神黯淡下来,“那种‘砰、砰’的,像是拿什么东西在撞墙的声音,有时候是半夜,听得人心惊肉跳的。还有……还有陈静的求饶声,很小声,呜呜的,她说‘别打了,求求你别打了’……”
“除了这些,还有别的声音吗?”
王阿姨沉默了一下,眼圈红了:“还有……还有他们家小姑娘的哭声。那孩子,吓坏了,尖叫着喊‘爸爸不要打妈妈,不要打妈妈’……听得人心里难受啊……”
简单的几句话,却像一部无声的电影,在所有人脑海里放映。那深夜里的撞墙声,女人的求饶,孩子的尖叫……一个充满暴力的家庭场景,被活生生地勾勒了出来。
旁听席上,开始有人发出低低的吸气声。
送走证人,程鹤没有停歇,他拿出了一个播放器。
“审判长,辩护人请求当庭播放一段录音证据。这是我们从被告人陈静的姐姐,陈洁女士那里获取的。”
征得同意后,一段夹杂着电流声的、压抑的哭声,从法庭的音响里传了出来。
“……我妹妹……我妹妹她命苦啊……那年,她刚怀上第二个孩子,才两个多月……就因为一点小事,又被那个畜生打了……打得……打得流产了啊……”
录音里,女人的声音已经泣不成声,充满了无尽的悔恨和痛苦。
“就躺在医院里,血流了一床……我们都劝她,离了吧,离了算了!可那个畜生……他又跪在病床前哭,自己打自己耳光,说他不是人,说他再也不敢了……我妹妹她……她看着那个没保住的孩子,又心软了……她说,要是离了,大女儿怎么办……她怎么忍心让孩子没有爸爸……”
“嗡——”
录音播放完毕,法庭里却比之前更加安静。如果说刚才的证言是让人心惊,那这段录音,就是让人心碎。
一个尚未出世的孩子,成了暴力的又一个牺牲品。
旁听席上,一位年长的女性已经忍不住开始抹眼泪。就连媒体席上那些见惯了人间百态的记者,脸上都露出了动容的神色。
程鹤的表情依旧平静,但谁都能感觉到,他平静外表下,那汹涌的情感力量。
他走到了投影幕布前。
“审判长,接下来,辩护人将向法庭展示部分被告人陈静,在过去五年间的伤情照片及医院诊断记录。”
一张张照片,被清晰地投放在了幕布上。
第一张,是一张侧脸照。白皙的脖颈上,一道道青紫色的掐痕,触目惊心。程鹤的声音在一旁响起:“2021年5月,诊断:颈部挫伤。报警记录显示,前一晚,家庭纠纷,已调解。”
第二张,是一张眼部的特写。整个眼眶都是青紫色的,肿得像个发酵的馒头。“2022年2月,诊断:面部挫裂伤,轻微脑震荡。报警记录显示,当晚,家庭纠纷,已调解。”
第三张,是一张X光片,清晰地显示着一根断裂的肋骨。“2022年11月,诊断:左侧第9肋骨骨折。报警记录显示,三天前,家庭纠纷,已调解。”
……
一张又一张。
新伤叠着旧伤,淤青盖着疤痕。
每一次的伤害,都对应着一次冰冷的“已调解”。
整个法庭,陷入了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没有人再交头接耳,所有人都死死地盯着幕布上那些残酷的影像。那不是照片,那是物化的痛苦,是日积月累的绝望。
最后,程鹤拿出了那份文件,那份最核心,也最沉重的证据。
他走回法庭中央,双手捧着那份司法鉴定报告,像捧着一个受难者的灵魂。
“审判长,”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在过去的五年,长达一千八百多个日夜里,我的当事人,就活在这样的恐惧和暴力之中。她的每一次报警,换来的不是解脱,而是更严重的伤害。她的每一次原谅,都成了施暴者下一次施暴的许可证。”
“很多人会问,她为什么不离开?因为她的手脚,被亲情、被孩子、被一个叫‘家’的牢笼,死死地捆住了。她的精神,早已被日复一日的折磨,摧残得千疮百孔。”
他翻开报告,目光如炬,一字一句地,读出了最后的鉴定结论。
“……经鉴定,被鉴定人陈静,因长期处于极端恐惧和压抑的家庭暴力环境中,导致其人格和认知出现障碍,患有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及重度抑郁症。案发时,其辨认和控制自己行为的能力,因其严重的精神创伤……而显著削弱……”
“显著削弱”四个字,被他念得极重,像四记重锤,狠狠地砸在每个人的心坎上。
整个法庭,彻底安静了。
那是一种被巨大悲伤和震撼所笼罩的,死一般的寂静。
不知是谁,第一个发出了压抑不住的啜泣声。这声音像一个开关,瞬间,旁听席上,哭声响成了一片。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哭的不仅仅是陈静,更是那种深不见底的绝望。
就连一向以严肃、冷面著称的公诉人,此刻也紧紧地抿着嘴,低下了头,陷入了长久的、无人打扰的沉默。他放在桌上的手,微微攥成了拳,似乎也在进行着天人交战。
程鹤的辩护,已经完全超越了法律条文的辩论。
他没有去争辩那一刀是否“过当”,而是用堆积如山、无可辩驳的事实,向所有人展示了,在那“过当”的一刀背后,是一个女人何等漫长、何等痛苦的炼狱。
这不再是一场关于罪与罚的审判。
这,是一场对人性,对悲剧,最深刻、最沉痛的控诉。
法庭之上,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是在浓稠的糖浆里挣扎。
最后的法庭陈述阶段,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辩护席上那个自始至终都显得过分冷静的男人——程鹤。
公诉人刚刚结束了他慷慨激昂、逻辑严密的最终陈词,将陈静的行为定性为一桩性质恶劣的故意伤害案,并建议法庭从重处罚。空气里还残留着他话语中的火药味,压得旁听席上的人们几乎喘不过气来。
现在,轮到程鹤了。
所有人都以为,这位在庭审中屡出奇招、将公诉方打得节节败退的律师,会在这个最后关头,发表一篇足以载入江城法律界史册的、惊天动地的辩护陈词。
然而,程鹤只是缓缓地站起身。
他没有走向辩护台,甚至没有翻开面前那厚厚的卷宗。他就那么静静地站在原地,目光平静地扫过审判席上的三位法官,然后落在了被告席上那个早已形如枯槁的女人身上。
整个法庭,鸦雀无声。
一秒,两秒,十秒……
程鹤什么都没说。
他没有再重复那些关于家暴的血泪控诉,没有再分析那些复杂的精神鉴定报告,更没有去引用任何一条法律条文。
他就那么站着,沉默着。
这沉默,比任何雄辩都更有力量。
这沉默,仿佛在说:所有的证据,所有的证言,所有的伤痕,所有的血与泪,都已经在之前的庭审中呈现得淋漓尽致。事实就摆在那里,如同磐石,不容撼动。还需要我说什么?还需要我用华丽的辞藻去粉饰一个被地狱折磨了半生的女人的绝望反抗吗?
他的沉默,是一种无声的控诉,也是一种极致的自信。
他相信,他提交的那些证据,已经构建起了一个完整而坚固的逻辑闭环。那些照片,那些录音,那些邻居的证词,那些医院的诊断书……它们自己会说话,它们的声音,比任何律师的辩论都更加震耳欲聋。
审判长深深地看了程鹤一眼,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他似乎明白了程鹤的意思。
“辩护人,你确定要放弃最后陈述的机会吗?”审判长按照程序,最后确认了一遍。
程鹤微微颔首,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法庭:“是的,审判长。我的当事人,以及我提交的所有证据,已经说完了我们想说的一切。我相信法庭会给予一个公正的判决。”
说完,他便坐了下去,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旁听席上一片哗然。
“这就完了?”
“搞什么啊?最关键的时候怎么不说了?”
“这程律师……真是个怪人,这牌出得,完全不按套路来啊。”
林晚儿坐在程鹤身边,心脏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她的手心里全是汗,紧张地攥着衣角。她不明白,程鹤为什么会放弃这个最后的机会。这可是最后的机会了啊!万一……万一法官没有完全理解他的意图怎么办?
她侧过头,看着程鹤那张平静得有些过分的侧脸,嘴唇动了动,却最终还是没敢出声打扰。她只能选择相信,相信这个男人所做的一切,都有他的道理。
审判长的目光在法庭内缓缓扫过,最后,他拿起法槌,沉声宣布:“鉴于案情重大,合议庭需要进行评议。现在,休庭!”
“哐当”一声,法槌落下。
三位法官起身,面色凝重地离开了审判席。
法庭内的气氛瞬间松懈下来,压抑的议论声如同潮水般涌起。
陈静依旧麻木地坐在被告席上,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她无关。两名法警站在她的身后,准备将她暂时押回羁押室。
程鹤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领带,对身旁坐立不安的林晚儿淡淡说道:“走吧,出去透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