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默然推了推眼镜，声音沉稳而富有条理：“当然不能。‘打怪升级’，或者说‘英雄的旅程’，是人类几千年来故事创作的基本模型之一，从古希腊神话到现代的好莱坞大片，都在使用这个模型。它是一种‘套路’，一种‘思想’，一种公共领域的创作范式，就像七个音符一样，任何人都可以用它来谱写自己的乐曲。如果谁用了‘打怪升级’就算抄袭，那市面上99%的游戏，恐怕都要关门了。”

    他的话引来一阵善意的轻笑。

    程鹤点点头，继续问道：“那么，您在深度体验了《九州霸业》和《仙魔纪元》之后，能否从叙事学的角度，分析一下两者在世界观设定、主线剧情和人物塑造这些核心‘表达’上的异同？”

    “当然可以。”李默然显然是有备而来，他看向审判长，侃侃而谈。

    “两款游戏虽然都采用了‘打怪升级’这个基础框架，但它们所讲述的故事，所传递的精神内核，是截然不同的。”

    “《九州霸业》，它的故事根植于我们深厚的东方文化。它的世界观，是建立在一个即将倾覆的王朝之上，玩家扮演的角色，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家、为了国，为了守护身后的亿万同胞，去抵抗妖魔的入侵。它的核心是‘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是一种集体主义的、悲壮的家国情怀。里面的每一个任务，每一个NPC，都在反复强调‘责任’与‘守护’。”

    “而《仙魔纪元》，”李默然话锋一转，“它的故事，则是一个非常典型的西方奇幻叙事。它的世界观，是神魔争霸，秩序崩坏。玩家扮演的，是一个被预言选中的‘天选之子’，他的旅程，是为了发掘自己的身世之谜，是为了获得更强大的力量，最终成为主宰世界的新神。它的核心，是‘天赋使命，成就自我’，是一种个人英雄主义的、浪漫的史诗。它强调的是‘命运’与‘超越’。”

    “所以，审判长，”李默然做出了总结，“一个讲的是‘家国情怀’，一个讲的是‘个人英雄主义’。一个故事的内核是‘牺牲’，另一个故事的内核是‘征服’。它们只是用了相似的语法，却写出了两篇立意完全不同的文章。在我看来，这两款游戏在故事‘表达’这个层面，不仅没有抄袭，反而都做到了极高的独创性。”

    李默然的证词，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两款游戏的灵魂，将它们内在的、本质的不同，清晰地展现在了所有人面前。

    王景的额头，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试图站起来反对，说这些都是主观感受，但看着李默然那权威而自信的脸，又看着审判长那愈发专注的神情，他知道，自己的反对只会显得苍白无力。

    程鹤的攻势，还没有结束。

    “感谢李先生的精彩分析。”程鹤向证人席微微颔首，随即转身，从助理手中接过了最后一份文件。

    “审判长，如果说，视听效果的差异是表象，故事内核的不同是灵魂，那么接下来，我要呈上的这份证据，将从最技术的层面，证明两款游戏在直接影响玩家核心体验的‘表达’上，存在着本质的区别。”

    他将一份名为《与玩家交互体验差异性量化分析报告》的文件，呈递给了法庭。

    “腾龙的报告，分析的是开发者写的‘规则’。而我们的报告，分析的是玩家操作时得到的‘反馈’。前者是‘思想’，后者，才是游戏交互中最核心的‘表达’。”

    程鹤走到大屏幕前，亲自操作起来。

    “请看，我们选取了100名职业电竞选手，对两款游戏进行了超过一万小时的交叉测试。我们发现，即便是在规则相似的技能上，两者的‘表达’也完全不同。”

    屏幕上出现了一组动态数据流。

    “以最基础的‘普通攻击’为例。《九州霸业》的战士，每一次挥刀，从按键到伤害判定，有0.1秒的延迟和0.2秒的后摇，这带给玩家的是一种沉重、有力、一板一眼的‘操作反馈’。而《仙魔纪元》的刺客，每一次挥匕，都是瞬时判定，几乎没有后摇，这带给玩家的，则是轻盈、迅捷、行云流水的‘操作反馈’。”

    “再看‘技能衔接流畅度’。由于前摇后摇、技能冷却、公共冷却时间等参数的巨大差异，《九州霸业》的连招节奏更偏向于稳扎稳打，而《仙魔纪元》则鼓励玩家打出更华丽、更快速的爆发连招。我们通过数据模型分析，两款游戏在高级玩家手中，其操作指令序列的差异性，超过了70%！”

    “这意味着什么？”程鹤的声音铿锵有力，“这意味着，一个精通《九州霸业》的玩家，直接去玩《仙魔纪元》，他会觉得手感完全不对，他需要重新学习、重新适应。因为这两款游戏，在最根本的‘玩法表达’上，就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东西！”

    “70%的差异！”

    这个数字，像一颗重磅炸弹，在法庭里炸响。

    如果说，美术、音乐、剧情的差异，还可能被强行解释为主观感受。那么这份基于海量操作数据、由职业选手测试得出的“玩家体验差异性报告”，就是无可辩驳的铁证！

    它用对方最信奉的“数据”，给了对方最致命的一击！

    程鹤的这套组合拳——直观的对比视频、权威的专家证词、铁证如山的数据报告，层层递进，环环相扣，打得腾龙的律师团队毫无还手之力。

    王景脸色煞白，他呆呆地看着自己桌上那份厚厚的“规则对比报告”，那份他原本引以为傲的、坚不可摧的武器，在程鹤的面前，此刻却显得如此可笑，如此不堪一击。

    他精心构建的，基于“规则抄袭”的战场，已经被程鹤彻底摧毁。

    审判长的目光，已经完全从腾龙的报告上移开，他拿起幻游科技的这份“体验差异性报告”，看得极为仔细，不时地点着头。

    整个法庭的攻守之势，在短短半个小时内，已然逆转。

    战场，已经变了。这里不再是腾龙预设的，那个由冰冷规则和数字公式构成的泥潭。

    这里，变成了程鹤的主场——一个由艺术、体验、感受和独创性“表达”构成的、对他绝对有利的全新领域。

    而在这片新的战场上，他，已然占据了所有的制高点。

    法庭里，死一般的寂静。

    之前还嗡嗡作响的旁听席，此刻像是被按下了静音键，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目光，都还停留在那块巨大的显示屏上，那个刺眼的“70%”的差异性数据，像一记重锤，砸碎了腾龙集团之前构建的所有“事实”。

    王景的脸，白得像一张纸。他引以为傲的、由三十多位专家耗时三个月做出来的“铁证”，现在看起来，就像一个天大的笑话。

    他输了？

    不，他不能输。

    王景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从程鹤那套行云流水的组合拳中冷静下来。他是谁？他是腾龙的王牌，是京州律师界有名的“常胜将军”，他怎么能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律师，用这种近乎“歪理”的方式击败？

    对，就是歪理！什么玩家体验，什么艺术表达，这些都是虚的，主观的！法律讲的是证据，是事实！

    他的大脑飞速运转，寻找着反击的突破口。程鹤的防线看似天衣无缝，但任何完美的防御，都一定有其弱点！

    有了！

    王景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一丝光亮。他抓住了救命稻草。

    “审判长！”他猛地站起来，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尖锐，打断了法庭的沉寂，“我反对！我反对对方律师用这种偷换概念的方式，来混淆视听！”

    审判长抬起头，示意他继续。

    “玩家体验？艺术表达？这些都是极其主观的东西！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难道我们审案子，要靠感觉吗？”王景的情绪激动起来，他指着程鹤，几乎是在控诉，“对方律师刚才所有的论证，都建立在一个虚无缥缈的基础上！而我们，有实实在在的证据！”

    他似乎找回了自信，再次走上前，调出了另一份证据。

    那是一张网页截图，是幻游科技的《仙魔纪元》在公测初期，发布在官方网站上的一篇宣传软文。

    王景用激光笔，重重地圈出了其中的几个字。

    “请大家看清楚！这是幻游科技自己写的文章！‘致敬经典，重温九州带给我们的感动’！还有这里，‘打造全新升级的类九州玩法’！”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质问的意味。

    “致敬经典？类九州玩法？请问程律师，如果你们的游戏和《九州霸业》真的像你所说的那样，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具有高度独创性的作品，那你们为什么要用这样的词语来进行宣传？这难道不是在误导消费者，让玩家以为你们的游戏就是《九州霸业》的某种续作或者移动版吗？这难道不是在利用我们《九州霸业》多年积累下来的巨大声誉，为你们自己的产品牟利吗？”

    “审判长！即便我们退一万步，不谈著作权侵权，幻游科技的这种行为，也已经构成了明确的、恶意的不正当竞争！他们是在‘搭便车’！是在吸我们腾龙的血！”

    这一手，相当毒辣。

    王景直接跳出了“抄袭”的战场，开辟了“不正当竞争”的第二战场。而且，证据确凿，是幻游科技自己白纸黑字写出来的东西，赖都赖不掉。

    旁听席上，风向似乎又变了。不少人开始点头，觉得王景说的有道理。是啊，你自己都承认是“类九州”了，现在又说自己是完全独创的，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就连审判长，也露出了思索的神情。这个角度，确实很有杀伤力。

    所有人都以为，这案子打到这里，差不多该到头了。幻游科技虽然在“抄袭”的指控上成功自辩，但在“不正同竞争”上，确实理亏。最好的结果，恐怕就是双方各退一步，庭外和解，幻游科技赔点钱，道个歉，这事就算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