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一定！”法务总监如蒙大赦，连连点头。

    一场所有人都以为幻游科技必死无疑的战争，就以这样一种戏剧性的方式，落下了帷幕。

    走出法院的时候，阳光正好。

    程鹤眯起眼睛，看着蓝天白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幻游科技，这家被逼到悬崖边上的小公司，在他手中，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幻游科技的案子，成了。

    胜诉判决书的电子版，就静静地躺在程鹤的电脑屏幕上，每一个字都像是镀了金，在律所深夜的灯光下闪闪发光。媒体的赞誉铺天盖地而来，“天才律师”、“知识产权守护神”、“以规则打破规则的男人”……各种浮夸的头衔不要钱似的往他头上砸。

    律所的年轻律师们看他的眼神，已经从最初的审视、怀疑，变成了近乎狂热的崇拜。就连一向稳重的林晚儿，今天下班前也忍不住给了他一个用力的拥抱，眼里的光彩比星辰还亮。

    可程鹤心里，却像是被一块巨石压着，半点也高兴不起来。

    他靠在老板椅上，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这声音，在这间除了服务器低鸣外一片死寂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孤单。

    那场庭审的胜利，与其说是法律的胜利，不如说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舆论豪赌。他赢了，但赢得侥幸，赢得心惊肉跳。他把腾龙集团引以为傲的公关水军、把他们最擅长的舆论操纵，原封不动地还了回去。用他们的矛，刺穿了他们的盾。

    这种感觉，并不像伸张正义，更像是在泥潭里和一头巨兽搏斗，虽然最后把它按倒了，自己也弄得满身污泥，还隐隐约得罪了泥潭深处某个更恐怖的存在。

    “鹤，还不走吗？都快十点了。”林晚儿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她已经换下了职业套裙，穿着一身舒适的休闲装，手里拎着包，脸上带着一丝担忧。

    程鹤从思绪中抽离，回头冲她笑了笑，那笑容有些勉强：“你先回吧，我再待一会儿，把幻游的案卷整理归档。”

    林晚儿看着他，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让他那张本该意气风发的脸庞，显得有些过分的疲惫和凝重。她知道，程鹤心里有事。从上次那个神秘电话之后，他就时常这样，一个人发呆，眉头紧锁。

    “别太累了，”她走到他身边，伸手轻轻抚平他皱起的眉头，“案子赢了是好事，你也该放松一下。周末……我们去看电影？”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温柔。

    程鹤心中一暖，反手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很软，带着一丝凉意，却让他纷乱的心绪平复了不少。“好，周末去看电影。”他答应着，声音也柔和了下来。

    “那我走了，你……也早点回家。”林晚儿一步三回头地叮嘱着，直到程鹤再次点头，她才关上办公室的门。

    随着那声轻微的“咔哒”声，整个世界仿佛又只剩下了程鹤一个人。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身体向后仰，彻底陷进了柔软的椅背里。他没有去碰那个已经尘埃落定的幻游案卷，而是打开了电脑里一个加密的文件夹。

    文件夹里，只有三个子目录。

    第一个，是“扶不扶”案。

    屏幕上跳出金杰那张嚣张跋扈的脸。一个街头混混，一个看似简单的民间纠纷，背后却牵扯出了一个在榕城根深蒂固的家族。程鹤现在还记得，当初自己去调查取证时，那些若有若无的监视感，那些来自暗处的、不怀好意的目光。那是他第一次感觉到，法律的光芒，似乎并不能照亮所有的角落。对手盘外招的威胁，让他第一次意识到，律师这个职业，有时候要面对的不仅仅是法庭上的唇枪舌剑。

    他关掉这个文件夹，点开了第二个。

    “校园霸凌案”。

    李建国的照片弹了出来。一个道貌岸然的教育局副局长，一个披着人皮的恶魔。这个案子，比金杰的案子，层级高了不止一点半点。对手的手段也从暗处的威胁，变成了明面上的权力倾轧。动用关系、施压证人、操控舆论……如果不是他兵行险着，找到了李建国贪腐的证据，恐怕那个叫小宇的少年，一辈子都得活在阴影里。

    程鹤的目光，落在了这个文件夹里一个名为“匿名信”的文档上。

    他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了几下。

    这是他整个职业生涯里，做过的最大胆，也最出格的一件事。他绕开了所有的法律程序，像一个躲在阴暗角落里的特工，搜集了李建国所有的黑料，然后用一封匿名信，直接捅给了纪委。

    他成功了。李建国应声落马，比任何一场庭审都来得更快，更彻底。

    可当时那种游走在刀尖上的感觉，那种随时可能暴露、万劫不复的恐惧，至今想起来，还让他手心冒汗。他知道，自己越界了。他动用的，是规则之外的力量。

    而这种感觉，在第三个案子里，被放大了无数倍。

    他点开最后一个文件夹，“幻游侵权案”。

    屏幕上，是腾龙集团那只巨大的、睥睨一切的企鹅LOGO。这已经不是一个家族，一个官员，而是一个真正的商业帝国。一个能用资本和流量，轻易碾死任何挑战者的庞然大物。

    跟腾龙的交手，让他第一次深刻地体会到了什么叫“无力感”。在绝对的资本面前，所谓的证据、法条，都显得那么脆弱。对方甚至不需要在法庭上赢你，他们有无数种方法，让你在开庭之前，就输得一败涂地。

    程鹤的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飞速回放着这几个案子。

    金杰……李建国……腾龙集团……

    看似毫无关联，一个地痞，一个官员，一个商业巨头。

    可现在，当他把这三个点串联起来的时候，一条清晰的、不断向上攀升的轨迹，赫然出现在眼前。

    对手的能量级，在呈几何倍数地增长。

    他面对的阻力，也越来越恐怖。

    这他娘的根本不是巧合！

    程鹤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他感觉自己像是一只被投进角斗场的困兽，打赢了一场，马上就会有更凶猛的野兽被放进来。而那个看不见的斗兽场主人，正饶有兴致地在某个高处，欣赏着他的挣扎和搏杀。

    一张无形的大网……

    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脑中的所有迷雾。

    是的，一张网。

    从他决定接下“扶不扶”案开始，或许，他就已经被网住了。他每一次看似漂亮的胜利，都只是让他在这张网上陷得更深。他以为自己在主持正义，但或许，他只是在扮演某个棋盘上，一颗不断向前冲的棋子。

    可谁是那个下棋的人？

    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就在这时——

    “嗡……嗡……”

    那个熟悉的、没有任何规律的震动声，再次响彻寂静的办公室。

    程鹤的身体，瞬间僵住。

    他缓缓低下头，看向放在办公桌上的私人手机。屏幕上，跳动着那串他毕生难忘的字符——“未知号码”。

    来了。

    他又来了。

    程鹤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几乎要停止跳动。办公室里的冷气明明开得很足，可他的额头、后背，却在瞬间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空气仿佛凝固了。

    整个世界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那单调而执着的手机震动声，像是在为他敲响的丧钟。

    逃避？关机？假装没看见？

    这些念头在他脑中一闪而过，随即被他自己否决。

    他知道，躲不掉的。这种人，既然能用这种方式联系到他，就一定有别的办法找到他。逃避，只会让自己显得更懦弱，更被动。

    程鹤走到桌边，死死地盯着那个跳动的号码，足足过了十几秒，他才伸出微微有些颤抖的手，深吸一口气，猛地划开了接听键。

    他没有把手机放到耳边，而是直接按下了免提。

    “……”

    电话那头，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一丝微弱的、仿佛电流穿过的“沙沙”声。

    程鹤也没有说话，他只是站着，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努力让自己的心跳平复下来。他知道，这是一场心理上的博弈，谁先开口，谁就落了下风。

    终于，那个声音响了起来。

    依然是那个声音，经过了高科技设备的处理，听不出男女，辨不出年龄，像一块冰冷的金属，每一个字都敲击在程G鹤最敏感的神经上。

    “程律师，晚上好。”

    声音不紧不慢，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沉稳，仿佛他不是在打电话，而是在宣读一份既定的判决。

    程鹤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依旧没有出声。他只是静静地听着，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等待着对方露出真正的獠牙。

    “腾龙集团的案子，你处理得……很聪明。”那个声音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斟酌用词，又似乎是在欣赏程鹤此刻的紧张，“用对手的规则，打败了对手。我很欣赏。”

    这句“欣赏”，非但没有让程鹤感到丝毫荣幸，反而让他背后的寒毛根根倒竖。

    这是一种来自上位者的、居高临下的审视。就像一个棋手，在夸奖对手走出了一步意料之外的好棋，但棋局的最终走向，依然牢牢掌控在他的手中。

    “不过，”果然，那个声音话锋一转，语调里那仅有的一丝“温度”也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刀锋般的冰冷和寒意，“你有没有想过，有些规则，是你碰都不能碰的？”

    程鹤的呼吸，猛地一滞。

    来了，正题来了。

    “你匿名举报李建国的那封信，写得很好，但也很危险。”

    轰——！

    这句话，如同一道九天惊雷，在程鹤的脑海里轰然炸响！

    他感觉全身的血液，在这一瞬间，都冲上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尽数褪去，四肢冰凉得像刚从冰库里捞出来一样。

    瞳孔，骤然收缩成了最危险的针尖状！

    后背的冷汗，“唰”的一下就冒了出来，瞬间浸湿了单薄的衬衫，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刺骨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