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实在是想不通。在他张磊的印象里，程鹤这家伙就是个标准的精英怪物，一个除了工作卷宗和法庭之外，对任何人类正常生活情趣都毫无兴趣的偏执狂。他的活动范围应该仅限于高级写字楼、法院和那些连菜单都看不懂的西餐厅。

    约自己来这种苍蝇馆子见面？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张队，你来了。”程鹤像是才从自己的世界里回过神，他抬起眼，目光一如既往的锐利、直接，仿佛能穿透人心。他拿起另一瓶未开的啤酒，用桌角熟练地“砰”一声撬开瓶盖，给张磊续上。

    “别叫我张队，下班时间，叫我老张就行。”张磊摆摆手，身体后仰，靠在椅背上，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着程鹤，“说吧，到底什么事？让你这种人物屈尊来这种地方，还请我喝两块钱一瓶的啤酒，这事儿小不了。”

    程鹤没有理会他的调侃，也没有任何绕圈子的意思。他这个人，似乎天生就缺少寒暄和客套的基因。

    他将面前的小火锅往旁边推了推，然后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拿出一样东西，放在了桌子上。不是文件，也不是证据，而是一个小小的录音笔。但他没有打开。

    “我需要你的帮助，”程鹤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入了周围嘈杂的声浪中，清晰地传进张磊的耳朵里，“我想见一个人。”

    “见人？江城你想见谁，还需要通过我一个破警察？”张磊嗤笑一声，又喝了口酒。

    程鹤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缓缓吐出三个字：“王建军。”

    张磊的笑容瞬间凝固在脸上。他握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眼神一下子变得警惕起来。“王建军？鼎盛资本那个财务总监？他现在是重案在押人员，在市看守所里，你见他干什么？你是他的辩护律师？”

    “我不是。”程鹤摇头，“正因为我不是，所以才需要你的帮助。”

    张磊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他隐隐感觉到事情不对劲了。“你到底想说什么？直说。”

    程鹤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我需要一次非正式的、不留下任何探视记录的、最好看起来像是一场‘偶遇’的见面。”

    “噗——”

    张磊嘴里那口刚喝下去的啤酒，差点当场喷出来。他被呛得满脸通红，剧烈地咳嗽起来，引得旁边桌的酒鬼都朝他投来不满的目光。

    他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盘子碗筷一阵乱响。

    “你他妈是真疯了！”张磊的声音压抑着，但怒火却清晰可见，他瞪圆了眼睛，死死地盯着程被，“程鹤！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

    他的声音因为愤怒而有些沙哑，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非正式接触在押重犯？不留记录？你当看守所是你家开的菜市场吗！你知道这是什么性质吗？这是严重违反纪律！我是警察！不是给你牵线搭桥的卧底！我他妈要是帮你干这种事，我这身穿了二十年的警服，就得当场给我扒了！”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作为一名老刑警，他深知纪律的红线在哪里。程鹤这个要求，不是在走钢丝，而是在邀请他一起跳悬崖。

    然而，面对张磊雷霆般的怒火，程鹤的表情却没有丝毫变化。他既没有被吓到，也没有争辩，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他发泄完。

    然后，他伸出手，再次平静地给张磊那个已经空了的酒杯满上，啤酒沫“滋滋”地冒着泡。

    “张队，先消消气。”

    说完，他收回手，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文件袋，轻轻推到了张磊的面前。文件袋没有封口，很薄，看起来并不起眼。

    “你先看看这个。”

    张磊的怒气还没消，他瞪着程鹤，粗重的呼吸声在嘈杂的环境里清晰可闻。“我不看！程鹤，我告诉你，这事儿没得商量！你想都别想！”

    “这些资料，不涉及你们警方的核心机密，也不是我通过非法手段获取的。”程鹤的声音依旧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但它足以让你明白，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张磊的目光落在了那个牛皮纸袋上。他犹豫了几秒钟，那双属于警察的、锐利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挣扎。最终，他还是伸出手，一把将文件袋抓了过来。

    他从里面抽出一沓A4纸。

    第一页，是一张错综复杂的资金流向图。无数个箭头从一个名为“鼎盛资本”的中心点发散出去，流向了几十个看似毫无关联的皮包公司、海外账户，然后再经过几轮复杂的拆分、合并、转移，最终汇入几个隐藏极深的私人账户里。整个网络盘根错节，像一张巨大的蜘蛛网。

    第二页，是几家不起眼的科技公司和文化传播公司的工商注册信息。法人代表的名字他一个都不认识，但公司的注册地址，却让他眼皮一跳——全都是一些早已废弃或者根本不存在的虚假地址。

    第三页，第四页……

    张磊看得越久，脸色就越凝重。他的呼吸渐渐平复下来，但眉头却越皱越紧，眼神也从最初的愤怒，变成了震惊，最后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阴沉。

    这些资料，确实如程鹤所说，没有一件是能够直接定罪的铁证。但它们拼凑在一起，却勾勒出了一幅令人心惊胆战的画面——鼎盛资本，这个盘踞在江城多年、被无数媒体和金融专家吹捧为商业神话的庞然大物，其光鲜的外表之下，隐藏着一个多么庞大而精密的洗钱帝国。

    “这些……你是从哪儿弄来的？”张磊放下资料，声音已经变得干涩。

    “一些公开渠道，加上一些合法的商业调查手段。”程鹤淡淡地回答，“鼎盛很谨慎，核心的东西藏得很深。但只要是网，就一定有线头。”

    他看着张磊的眼睛，终于说出了他真正的目的。

    “张队，我再说一遍，我不是在请求你帮我个人违法乱纪。”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像重锤一样敲击在张磊的心上，“我是在请你，帮一帮那成千上万个，因为相信鼎盛的谎言而被骗得倾家荡产、甚至家破人亡的老百姓。”

    “鼎盛资本这颗毒瘤，在江城盘踞了多少年，背后牵扯了多少利益，有多大的能量，你在一线，比我这个律师更清楚。靠常规的调查手段，一层层往上查，查到一半线索就断了，或者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按下去，这种事，你经历得还少吗？”

    程鹤的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刺在张磊最敏感的神经上。他当然知道，他太知道了。多少次，他们明明已经抓到了线索，却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候，被人用各种“合规”的理由搪塞过去。鼎盛资本就像一个滑不留手的泥鳅，你根本抓不住它的要害。

    “王建军，是现在唯一的突破口。”程鹤的语气变得更加恳切，“他是鼎盛的财务总监，是这张资金大网的具体执行人。现在，鼎盛为了自保，把他像一颗废棋一样扔了出来，让他一个人顶下所有的罪。他现在在里面，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心里肯定充满了怨恨和不甘。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只要能让他开口，让他把最核心的账本和交易记录吐出来，我们就能拿到最直接的证据，把这帮躲在幕后的吸血鬼，一网打尽！”

    程鹤的目光灼灼，那双总是冷静得像冰的眼睛里，此刻仿佛有两团火焰在燃烧。

    “张队，你帮的不是我程鹤，你是在帮你自己的职责，你帮的是法律，是刻在你警徽上的——正义！”

    “正义”两个字，被他咬得极重。

    整个大排档的喧嚣似乎在这一刻都离他们远去了。张磊的耳边只剩下程鹤那振聋发聩的声音，和他自己“砰砰”作响的心跳声。

    他沉默了。

    他低着头，死死地盯着桌上那份文件，目光仿佛要把它烧穿。他的脑海里，像电影快放一样，闪过无数个画面。有报案大厅里哭得撕心裂肺的老人，有因为投资失败跳楼的年轻人的照片，有同事们熬了无数个通宵却最终无功而返的疲惫面容，还有上级领导那欲言又止、充满无奈的眼神……

    二十年了。他当了整整二十年的警察。从一个热血沸腾的愣头青，到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刑警，他办过无数大案要案，抓过的犯人能装满一节火车。他一直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硬，足够理智，能够严格遵守纪律的铁条。

    可是此刻，他内心深处那份属于警察的血性，那份对罪恶最原始的憎恨，和冰冷的职业纪律，开始了一场天人交战。

    理智告诉他，程鹤的要求是疯了，是违规的，一旦暴露，他的前途、他的家庭，都会毁于一旦。

    但内心的火焰却在叫嚣：这或许真的是唯一的机会！一个能把这颗毒瘤连根拔起的机会！如果放过这次机会，还会有下一次吗？那些被坑害的百姓，他们的正义谁来伸张？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周围的喧嚣声重新涌入他的耳朵。隔壁桌的男人已经喝多了，开始拍着桌子唱起了跑调的歌。

    程鹤没有催促，他只是静静地坐着，等待着他的判决。

    终于，张磊猛地抬起头。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像是做出了一个极其艰难的决定。

    他没有说话，而是端起了面前那满满一杯啤酒，脖子一仰，一饮而尽！酒液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浸湿了衣领。

    “咚！”

    他把空酒杯重重地顿在桌子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看着程鹤，用一种几乎是咬牙切齿的语气说道：“我，不能直接安排你见他。”

    程鹤的瞳孔微微一缩。

    “但是，”张磊话锋一转，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下周三下午，市看守所的医务室会给各监区的人进行例行体检。王建军有高血压，是重点关注对象，他肯定会去。”

    他顿了顿，仿佛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下最后的决心。

    “到时候，医务室当班的老李医生，会‘临时’闹肚子，需要去一趟厕所。他可能会离开大概……五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