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程鹤，眼神里充满了警告。

    “我只能帮你到这里。能不能把握住这五分钟，让他开口，那是你自己的本事。”

    “还有，”他伸出一根手指，几乎要戳到程鹤的鼻子上，“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任何风声捅了出去，我第一个站出来说不认识你，不知道这件事！”

    “你和我，今晚，没见过面。”

    周三的下午，天气有点阴沉，像是憋着一场大雨。

    程鹤脱下了那身价值不菲的定制西装，换上了一套从衣柜角落里翻出来的、洗得有些发白的休闲便装。这身打扮让他看起来就像个刚毕业没几年的大学生，脸上那股子锐气也被他刻意收敛了起来，只剩下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京州市第一看守所，这地方光是听名字就让人觉得脊背发凉。高墙、电网、厚重的铁门，每一处都透着一股冰冷和压抑。空气里似乎都弥漫着一股铁锈和绝望混合的味道。

    程鹤手里捏着一个崭新的证件，上面印着“京州市法律援助中心志愿者”，照片是他临时拍的，看着还有点愣。这玩意儿，是张磊那个神通广大的哥们儿费了点劲才搞定的。要想在这种地方，不通过正常程序见到一个被重点关押的经济重犯，简直比登天还难。但张磊，总有他的办法。

    “就五分钟，最多五分钟。”带他进来的管教干部面无表情地叮嘱道，“医务室那边打过招呼了，他今天‘正好’身体不舒服，需要检查。抓紧时间。”

    程鹤点了点头，没多说话。他知道这里的规矩。

    穿过几道冰冷的铁门，那种压抑感越来越强。走廊里安静得可怕，只能听到自己和管教的脚步声在回荡。最终，他们停在了一间挂着“医务室”牌子的房间门口。

    管教用钥匙打开门，侧身让程鹤进去，自己则像一尊门神一样守在门口，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四周。

    医务室不大，一股浓重的消毒水味扑面而来。惨白的灯光下，一个男人正坐在靠墙的椅子上，低着头，双手被一副锃亮的手铐锁在身前。他身上穿着蓝白条纹的囚服，那身衣服在他身上显得格外宽大，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被抽掉了骨头一样，松松垮垮地陷在椅子里。

    程鹤的目光落在了那个男人的脸上。

    王建军。

    曾经的“金蟾宝”总裁，那个在无数财经峰会上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的金融巨子。可眼前的这个男人，哪里还有半分照片上的神采。他的头发花白而凌乱，像是很久没有打理过，脸颊深陷，皮肤蜡黄，眼窝下是浓重的青黑色。他的眼神是空的，那种彻底的空洞，仿佛灵魂已经被抽走，只剩下一具麻木的躯壳。

    绝望。这是程鹤从他身上读出的唯一情绪。

    程鹤没有浪费任何时间去寒暄或者自我介绍。他知道，对于现在的王建军来说，任何客套话都是一种讽刺。他更知道，门口的管教随时可能敲门。

    他拉开王建军对面的椅子，坐了下来，将随身带来的一个牛皮纸文件袋放在了桌上。

    “王总。”程鹤的声音很轻，但在这死寂的医务室里，却显得异常清晰。

    王建军的身体微微一颤，像是过了很久才反应过来有人在叫他。他缓缓地抬起头，那双空洞的眼睛看向程鹤，没有任何波澜，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也像是在看一团空气。

    程鹤没有理会他的反应，直接从文件袋里抽出一份文件，推到了王建生的面前。

    “看看吧。”

    王建军的目光，迟缓地移动到了那份文件上。

    那不是什么艰涩难懂的法律文书，而是几张用最直观的图表和最简洁的语言制作出的分析报告。报告的标题，是用加粗的黑体字打印的——《关于“金蟾宝”项目债务风险隔离及法律责任主体认定的分析》。

    一个个熟悉的公司名字，一串串复杂的股权结构图，一条条清晰的资金流向箭头……王建军的瞳孔，在看到这些东西的瞬间，猛地收缩了一下。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些东西意味着什么！

    这上面，清清楚楚地展示了，他背后的那只巨兽——鼎盛资本，是如何通过一系列令人眼花缭乱的法律和金融手段，设立层层叠叠的子公司、孙公司，构建起一个复杂的防火墙。而他王建军，以及他所代表的“金蟾宝”平台，就是这道防火墙最外面，也是最显眼的那一块靶子。

    所有的风险，所有的投资亏空，所有的用户债务，最终都像百川归海一样，通过那些设计精巧的法律合同，完美地、合法地，汇集到了“金蟾宝”这家独立法人的头上。而他王建军，就是这家公司的法人代表。

    这意味着，鼎盛资本，他为之卖了半辈子命的主子，可以从这场数百亿的金融风暴中，毫发无伤地抽身。而所有的罪，所有的债，都将由他王建军一个人来背。

    文件的最后一页，没有图表，只有几行冰冷的打印字。

    “基于现有证据及司法惯例，经‘模拟法庭’系统推演，若嫌疑人王建军选择零口供或拒绝交代核心问题，其作为‘金蟾宝’非法集资案主犯，涉案金额高达数百亿，社会影响极其恶劣，最终判决结果预测如下：”

    “罪名：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集资诈骗罪……数罪并罚。”

    “刑期：无期徒刑。”

    “无期徒刑”四个字，像四根烧红的铁钉，狠狠地扎进了王建军的眼球里。

    他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一开始只是轻微的抖动，很快，就变成了剧烈的哆嗦，戴着手铐的双手，在桌面上发出了“咔哒咔哒”的碰撞声。他想去抓住那份文件，却怎么也使不上力气，指尖一次次地从光滑的纸面上滑过。

    “王总，你是个聪明人。”

    程鹤的声音再次响起，像一条毒蛇，冰冷而滑腻，钻进王建生的耳朵里。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魔力。

    “你给鼎盛，给那几位老板，卖了快二十年的命。从一个小小的项目经理，做到‘金蟾宝’的总裁，风光无限。可到头来，你得到了什么？”

    程鹤的身体微微前倾，双眼直视着王建军那双开始泛起血丝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一个弃子。一个背锅侠。”

    “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而你的那些老板们呢？我猜，他们现在正用你从老百姓手里骗来的钱，在瑞士的雪山滑雪，在加勒比海的游艇上开香槟。他们甚至可能还会举杯，‘感谢’你王建军，为他们扛下了一切。”

    “你在这里，要把牢底坐穿。暗无天日，直到老死。”

    “哦，对了，还有你的老婆孩子。你确实很聪明，提前把一大笔钱转移了出去，送她们到了国外。可你想过没有，你这辈子，可能都再也见不到她们了。她们拿着你的钱，过着富足的生活，但她们的丈夫，她们的父亲，却是一个在国内遗臭万年的金融诈骗犯，一个要在监狱里烂掉一辈子的囚徒。”

    “你甘心吗？”

    最后三个字，如同重锤，狠狠地砸在了王建军那根紧绷到极限的神经上。

    “不——！！！”

    王建军猛地抬起头，一声压抑已久的嘶吼从他喉咙深处爆发出来。他那双眼睛，此刻已经变得血红一片，布满了狰狞的血丝，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野兽。他死死地瞪着程鹤，那眼神里充满了愤怒、不甘，以及更深层次的恐惧和绝望。

    “我他妈不甘心又能怎么样！”他几乎是咆哮着喊道，口水沫子都喷了出来，“你以为我不想说吗！我斗不过他们！鼎盛是什么样的存在，你懂个屁！他们的手段，是你这种小律师能想象的吗？！”

    他的情绪彻底失控了，戴着手铐的双手疯狂地砸着桌面，发出“砰砰”的闷响。

    “我只要敢多说一个字！我老婆！我儿子！他们就全完了！不是恐吓！是真的会完蛋！你懂不懂！他们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连尸体都找不到！”

    王建军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像个破风箱一样起伏。绝望的泪水混杂着鼻涕，从他那张扭曲的脸上流淌下来。他不是不怕死，他更怕的是，自己死了，家人还要跟着陪葬。

    这就是鼎盛给他的最后一道枷锁。

    看着状若疯癫的王建军，程鹤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仿佛在看一场早已预知了结局的表演。

    他摇了摇头，似乎对王建军的反应有些失望，又似乎一切尽在掌握。

    他没有去反驳，也没有去安慰，只是慢条斯理地从文件袋里，抽出了第二份文件。

    那份文件不厚，只有薄薄的两页纸。

    程鹤将它放在了桌上，就在那份判决预测的旁边，轻轻地推了过去。

    “不，你还有机会。”

    程鹤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像一个经验丰富的外科医生，在告知家属手术方案。冷静，客观，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王建军的咆哮声戛然而止，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疑惑地看向了第二份文件。

    文件的标题，让他那混乱的大脑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

    《关于犯罪嫌疑人王建军申请重大立功情节认定的相关法律依据及可行性报告》

    “把你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程鹤的声音不疾不徐，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鼎盛资本内部真正的运作模式、那些见不得光的资金池、资金的真实流向、每一次高层决策的会议记录、通话录音、邮件……只要是你掌握的，能把他们钉死的证据，全部都交给我。”

    他停顿了一下，让王建军有时间消化这些话。

    “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们‘鹤鸣律师事务所’的顶级律师团，会拼尽全力，为你争取‘污点证人’的身份，以及‘重大立功’的司法认定。”

    “我不能保证你无罪释放，那是骗子才说的话。你犯了罪，必须接受惩罚。”